桑榆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等恢复了意识,再去细细回想梦境之时,脑中却是一片模糊。
巨大的迷雾弥漫,她站在识海中的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泊前,茫茫然四顾,心口空落落的——她似是忘记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迷雾蔓延至湖边,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已经将她整个人吞没。
……
胸口剧烈起伏,桑榆猛地睁开眼,大口呼吸着。
许久。
等她呼吸平复下来,萦绕在胸中的那些遗憾、复杂、隐忍、痛苦、眷念、不甘……,以及汹涌而来久久不散的爱恋,种种杂糅的情绪尚未退却。
她一时失言。
面上有湿湿凉凉、和微微的痒意,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除了一点水痕,还有一片被泪水浸湿的花瓣。
花瓣是明丽的艳红色,道道纵纹交错其间,被她无意间一摸,花瓣边缘微微卷起,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她指尖。
韶春?
怎么会有韶春?
桑榆慢慢坐起身。
她还在学府雪原上。
只是……
身前身后、大片大片盛开在广阔雪原的、正在和风积雪中摇曳的,是韶春?
仿佛就在前一刻,又像是多年以前的久远记忆,在这时姗姗而来般掠过脑海。
澄明心诀第三式,大地回春。
渡雷劫之时,血脉之力与问心木共振,她若有所感,是以用了这个心法。
【你醒啦?】
【我等你好久了。】
【我在等你呀!】
……
谁在说话?
桑榆有些出神。
韶春翠绿的枝干微微摇晃、花瓣迎风招展,细细絮语着。你听,是风的声音。
环顾四周,此前被劫雷闪电砸出的一个个深坑裂纹已然恢复,韶春深深扎根于冰层之中,葱葱绿意之间偶然能够瞥见底下仍未化的积雪。
仰头看着天上,圆日正偏斜,绚烂的霞光挂在白云身前、之后,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迟归者。
云山雪原积雪终年不化,韶春非春不开。
但是,乱了,都乱了。
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刻?
血脉之力已然被激发,但灵力迟迟未能漫上指尖,神识迟疑着不敢铺开。
眼睛一闭一睁,她仿若多年未归的游子,迟迟不敢踏上故土。
微风轻轻将她拥抱,韶春微微朝她颔首,桑榆闭上了眼。
激荡的心绪仍未平息,桑榆静静坐着,脑海中一片空茫。
阳光洒下,暖洋洋的,她在这样慵懒阳光的照耀下,反应极慢地抚上心口。那里正跳得热烈,让她一时分不清是雷劫后的余韵,还是梦境残余的心音。
无人的原野,夕阳西下,巨大的孤寂与恐慌漫上心头。她在这样浓烈的哀伤中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小鱼儿。”
“小鱼儿。”
“小鱼儿。”
……
直到有人用力抱住她,在耳边锲而不舍地呼唤着她的小名,她才慢慢停止哭泣,轻轻抽噎着。
“是做了噩梦了么?”
容与拥住她的力道是那样紧,眼圈是那样红,但眉眼间又是这样温柔。
被抛弃的孤寂感慢慢散去,桑榆缓过神来,回抱住他。
“师兄。”
“嗯,我在。”
“师兄。”
“我在。”
“师兄。”
“我在的,小鱼儿。”
……
她声声唤着,嗓音嘶哑。
他声声应答,语带哽咽。
两人忘我地相拥,全然不知周遭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群包围。
桑一廷面色复杂,看着宝贝女儿和臭小子抱得难舍难分,老父亲心里又酸又涩,仿佛在咕嘟嘟冒着酸苦的水泡。
傻儿子,你得罪未来岳父了。
容修文觑了一眼好友隐忍的面色,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上前一步,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
“看开点。”容修文给人传音,换来肩上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拉下。
星卉夫人默默给了自己的道侣一手肘。
“容与哥哥。”
“嗯,小鱼儿,我在。”
桑榆甚少这么叫他,容与将人更紧地揽进怀中,她经历了什么?
“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桑榆眼泪犹在滚落,慢慢浸透他的胸前的衣襟,她环住他后腰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袍,哭诉着她的害怕。
睁眼醒来,斜阳西沉,她孤身一人躺在花海间,脑中一片空荡,心间情绪难言,她茫然四顾,却不见人烟。
容与痛得泪落,“我们怎么可能不要你。”
桑一廷忍不住上前一步,“小鱼儿,爹爹也在。”
“小鱼儿,我们在,我们都在。”程时琇眼圈泛红,连声道。
“小鱼儿,我们在的,你别怕。”
“小鱼儿师妹,我们在的。”
“小鱼儿师姐,我们一直在。”
……
一声声,一句句,诉说着他们的思念与等待,桑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红着脸轻轻将容与推开。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声声熟悉的呼唤,落在半空的心稳稳落地,桑榆捂着唇,泪如泉涌。
桑一廷将她拥进怀中,“傻孩子。”
“爹爹。”
“嗯,爹爹在。”
“爹爹,呜呜呜呜。”
“不怕了啊!爹爹在。”
……
仿佛回到了小时。
明明是同龄,但同门们已经长成翩翩少年、娇俏少女,但她还是小小一个团子,整日需要爹爹和哥哥照顾。
夜间桑一廷哄她入睡时,她抓着他的袖口,“爹爹,我为什么比别人长得慢?”
桑一廷脸上浮起笑意,“因为小鱼儿太可爱了,爹爹舍不得你长太快。”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和师兄师姐他们一样大呢?”桑榆抿了抿唇,爹爹骗人,血脉传承不是这么说的。
“小鱼儿再等等好吗?”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第一株韶春凋谢再开放,轮换数十次便可以了。”
小小的人儿轻轻抚过父亲袖口的云纹,“欸,还要好久好久呢!小师妹都比我大好多了。”
她皱着一张小小的脸,微微叹了口气,模样可爱得让桑一廷忍不住心里的痒意,捏了捏她鼓起来的脸颊。
“爹爹,我今天见到前辈了,他用灵力给我放了一场焰火,好漂亮啊!”
桑一廷掐着她小脸的手一顿,转而给她掖了掖被角。
“小鱼儿,前辈很痛,下次你看到他,回赠他一场焰火好不好?”
“我已经放啦!前辈还夸我了呢!”桑榆小脚在被子里微微摇晃着,很快又放下来。
她仰视着自己的父亲,“可是爹爹,为什么前辈很痛?他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药池里?”
桑一廷在她天真懵懂的双眸里看到了疼痛,双手维持着掖被角的动作,迟迟不动。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这样小的孩子,会知道什么是痛吗?
“前辈在你这样大的时候,被坏人抓走了,”桑一廷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催促她闭上眼睛,”他们对他做了很坏的事情。”
“啊!”桑榆惊叫。
“明日爹爹会在学堂上讲给你听,”桑一廷道:“很晚了,现在闭上眼睛睡觉好不好?”
“再等等好不好?爹爹你再跟我说说话嘛!”
“嗯,”桑一廷应,想了想,小孩子对于睡前听到的话好像记得都很牢,于是他趁机教育,“黎族人的幼年期很长,正是脆弱的时候,很容易被人觊觎。”
他脸色严肃,“所以小鱼儿,若是你心境有所进境,记得跟爹爹说。”
桑榆本已闭上了眼,听到最后一句又悄悄睁开,“觊觎是什么意思?坏人也想抓走我吗?”
“对。”
“那爹爹,我也会像前辈那样,很痛很痛吗?”桑榆眼里带上了一丝惧意。
吓到她了,桑一廷抱歉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不会的,我们不会让小鱼儿遇到那样的事的。”
“爹爹和哥哥会保护我,对不对?”
“对。”
“师伯师叔们,师兄师姐们也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对,小鱼儿真聪明。”
看着女儿眼中漫上笑意,桑一廷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被子,“傻孩子,别害怕,爹爹在呢!”
“呜呜呜呜,爹爹。”
“傻孩子,别害怕,爹爹在呢!”
穿越数十年光阴,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在耳中重叠,桑榆将眼泪尽数洒在父亲身前,心间再次激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