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柯泳竹做了一个梦。
梦到还在孤儿院的那段时间。
每到黄昏时分,孩子们就会聚集到孤儿院后的庭院,要么追逐打闹,要么坐在一起玩着拼图。
但那些身影里绝不会有他。
柯泳竹每次只能从草地上拔起一根草,默默地坐在院子一角。
低垂着眼,百无聊赖地用那根草挠动着地面。
时而抬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瞅了瞅那些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孩子,眼底流过羡慕。
他经常希望自己被注意到。
可每当他稍微凑近其他孩子一些时,总会有孩子向他扔石子,抛沙子,说怪物来咯大家跑远点。
柯泳竹每次都脏兮兮的回去,被孤儿院的护士臭骂一顿,却一句话说不出口。
即使开口解释,那些孩子只会变本加厉,所以只好藏在心里。
晚餐的时候,大家坐成一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角落。
好心的护士们看到这一幕,把几个“朋友”安插到了他的桌上。
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有“朋友”。
柯泳竹含着勺子,低着头,只敢从饭碗中悄悄抬眼打量着他们。
想和他们说话,所以开口了。
但没人理他。
“朋友”里的男孩说,有人看到柯泳竹睡觉的时候忽然长出了尾巴,它是猴子精。
“朋友”里的女孩说,不用怕,超级英雄会把这种怪物打倒的。
“朋友”里的男孩说,我以后成为超级英雄,第一个就是把它的尾巴揪出来。
“朋友”里的女孩说,那我以后要成为魔法少女,这样就不用怕它了。
柯泳竹眼底憋着眼泪。
他一边静悄悄听着他们说话,一边用勺子吃完了饭,然后一个人走掉了。
有好多次,好多次……
柯泳竹都想变成龙咬他们,心说这样就不会被欺负了。
可他每一次都只是抱着膝盖忍耐了下来,低垂眼睛看着地上的草。
在深夜,柯泳竹时常抱着身体蜷缩在床上,遥望着窗外的夜空,心想世界上为什么只有自己是龙?
有时他还会想,那些星星是不是也很孤独。
自己是不是也像星星一样,和另一个与自己相像的事物隔着好远好远,也许这辈子都没办法找到其他的星星啦……
会有人能看到我么?
从那以后,他每次在庭院里玩耍的时候,都会坐得离其他孩子远远的;
每次在食堂吃东西的时候,都会自己一个人把碗端到角落吃,护士安排的“朋友”坐在桌上笑他。
但他一点儿都不在意。
后来有一天,一个奇怪的女人出现了,她每天都会来孤儿院陪他说话,他们经常坐在庭院看着夕阳落下。
柯泳竹慢慢知道,她想要收养自己。
于是他悄悄在纸条上写字,把纸条塞到了女人的手里。
纸条上说,孩子们都讨厌我,他们都说我是怪物,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收养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女人也塞了纸条给他。
那天晚上,柯泳竹躲在宿舍的床上,蜷缩在被窝里打开了那张纸条。
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纸条上的文字。
纸条上说,那是他们不对,以后进了我的家,哥哥姐姐们会罩着你,相信我,没有孩子会再欺负你。
哥哥……
姐姐……
我会有家人么?
看着纸条上的文字,柯泳竹呆呆地想着。
后来的那一天,女人又来找他了,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两人坐在庭院聊天,女人问,他就答。
可女人在快走了的时候,忽然问他:“想好了么,要不要和我走?”
柯泳竹沉默了很久,轻轻地点了点头。
“伱要是后悔了,就跟我说喔。”他轻声说,“我不会缠着你的。”
“当然不会。”
女人对他笑了笑。
收养了他。
然后他稀里糊涂地进入了一个新的家庭。
第一次踏进家门的时候,大家都围在沙发上玩着《热血足球》。
柯泳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呆站在门口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的身边,和一个白头发的女孩坐在一起。
直到那一盘游戏打完后,家里最高的那个孩子忽然扭头,清亮的眼眸看向他。
“咦,这是谁来着,子灵的同学么?”
白发女孩摇摇头。
这时候老妈走入家门,一本正经地把大家叫到了家里的黑板前,写上了“柯泳竹”这个名字,说以后他就是家里的一员了。
大家都“诶——”的一声叫了起来,纷纷把视线投注到他的身上,好奇地打量着他。
柯泳竹脸都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然后一个看起来很有活力的女孩说,老妈你这也太随便了,都没有提前和我们沟通一下的,不然就给他办一个庆祝party了!
老妈说,小屁孩办什么party,晚上我不煮饭,吟之,晓默,带你们的新弟弟去吃一顿好的。
柯吟之笑了笑,揉了揉柯泳竹的头发,对他说了一句“我们走吧”,然后就搂着他的肩膀走出了屋子。
柯晓默则是默默地站在他的另一旁,低头玩着手机。
柯泳竹从来没觉得自己被人围绕过,在那一刻,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了下来。
“喂,老哥你们怎么把他整哭了?”身后的一个孩子说。
“有么?”柯吟之一愣,指了一下自己,“我的问题?”
大家都点了点头。
有人说,你也太自来熟了吧老哥,是不是在家里被其他人排挤久了,一看到来了新人就赶着凑上去。
有人说,哪有你这样上来就搂住人家肩膀的,他一看就是被你吓到了!
柯泳竹哭得更大声了,眼泪在眼眶里打滚。
柯吟之耸了耸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接受着兄弟姐妹们的言语攻击。
柯晓默扶着额头叹气,心说这个老哥就是不靠谱。
最后在孩子里,那个白发女孩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熊猫玩偶。白发女孩把熊猫玩偶送给了他。
柯泳竹哭累了后,抱着那个熊猫玩偶,声音一抽一抽地对她说:“谢谢你,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白发女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走回了那个很活泼的女孩身旁。
后来,柯泳竹就正式进入了这个家庭,他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也不讨厌这些各有缺点的哥哥姐姐。
神经质讨人嫌的大哥“柯吟之”;
不爱说话但总搞些奇怪小动作的二哥“柯晓默”;
一本正经认真得过头的大姐“柏秋芜”;
嘴欠但是其实心思很细腻的三哥“柯明野”;
一直活力满满的二姐“柏子妮”;
常常抱着玩偶低着头思考的“柏子灵”。
柯泳竹才刚刚来到这个家不久,就发现大家都有一些奇怪。在这些人里,他最好奇的就是三哥。
倒不如说,从小到大,柯泳竹觉得家里最奇怪的孩子就是他。
特别特别奇怪……
柯泳竹也说不上理由,像是一种直觉。
但柯明野总是表现得很正常,就好像藏着什么。直到最近这些天,柯泳竹才觉得三哥身上那些违和感消失了。
三哥好像真的变正常了,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不过柯泳竹没有在意,也没有追究。
因为他常常会回想起小时候,柏子灵把自己关在厕所的那一次。
那天晚上,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能开口。只有柯明野说服了柏子灵,让她打开了厕所的门。
那时,他偷偷跟着柯晓默和柯吟之去了那家理发店,看到了柏子灵趴在柯明野怀里啜泣着。
“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的人?”她说。
柯泳竹呆呆地盯着哭泣的姐姐,站在理发店外愣了很久、很久。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和姐姐……是一样的。
柯泳竹睁开眼,又梦到自己坐在家里,和其他人一起看着电视,大吵大闹。
窗外是一片大海,他扭头向窗外看去,看到一条丑陋的龙和一个白发女孩挨着一块儿坐在沙滩上。
它们静静地眺望着大海。
柯泳竹愣了很久,从窗台爬了出去,来到了沙滩上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我们都是怪物,不对么?”
“所以是朋友,所以不孤独。”
“谢谢你。”
“嗯……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海风拂过脸颊,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
柯泳竹皱起鼻子,面孔微微抽动,泪水不止地从眼角流下。
他看着大海越来越远,沙滩也越来越远,那个白发女孩也越来越远。一切都像梦一样,破碎开来。
“要在一起……”
铜钟的轰鸣中,柯泳竹跪倒在地上,仰头凝望着乌黑一片的世界。眼角划下一行液体,像是血,又像是眼泪。
“我还想……见到他们。”
男孩的躯体剧烈龙化,下颚笼罩上一层金属,面孔的轮廓逐渐渐渐狰狞。
“我好想,好想见到他们。”
“还想陪在她的身边。”
锋利的爪子向前探出,摁在巨钟的内壁上,传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想……继续活下去。”
龙类在钟内嘶吼着,一对遮天蔽日的漆黑巨翼从背后伸展开来,躯体笼罩上了如同钢筋铁骨一般的鳞片。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铜钟与号角的交鸣如同海啸一般快要将它吞没,它用爪子在坚硬上脑壳上撕开一条血口,暴怒地喘息着。
不断膨胀、进化着的躯体冲击着钟身,震荡而出的狂响快要撕裂大脑,但它仍然一次接着一次地冲撞着。
最后,古铜巨钟向上掀起。
巨龙瘫倒在地上,躯体隐隐抽搐着。它挣扎着爬了起来,号角声依旧如同火刑场的火炬般炙烤着它的躯体。
我要……活下去。
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下一刻,号角声忽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方圆百米那些敌人全部化为浓烈的黑血逝去。
巨龙缓缓扬起头颅,眯起双眼。
暴怒而深沉的喘息声中,猩红的瞳孔里倒映出了两个身影。
其中一人,身穿着黑色燕尾风衣,脸戴着漆黑面具,正中间嵌着一个血红色的v字;
另外一人,身披着银黑金属风衣,脸戴着猴子面具,右手握着一柄暗金色的长棍。
妹妹说昨晚睡过头了,这可真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