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沄打着哈欠离开亭子的时候,东边天色已经微微泛光,王融之不知道这狡猾丫头是真的已经困极了还是装出来蒙他的,毕竟,除了之前短暂的失神之外,她一直应付得当。
但王融之是真的睡不着了。
他这个年纪,原本觉就少,被王沄带了几分恶趣味的提醒之后,原本就不多的困意直接消失不见。
他慢慢的踱着步子回了致远斋,意外却又不太意外的发现,书房某一个地方透着光。
“临之,你没睡?”
书架滑开,沈临之走了出来:“没睡!回来之后,感慨万千,睡不着,就过来看书了!”
“回来?”王融之坐下,略带讶色的看着沈临之:“你出去了?”
“嗯!”沈临之一脸坦然的点头:“跟着沄姑娘出去了!”
他顿了顿,有些不高兴:“我不信您不知道!”
王融之笑了起来:“是,我知道!”
“那丫头带了马车停在你习惯发呆的竹林边,约你出行,还把马车停了就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禀告我了!”
“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跟着去了!”
“我很好奇,想知道她会怎么整治子知!”
沈临之坦然:“而且,她既然知道我,知道我的习惯,就应该知道我就是个说重要不算重要,说不重要又挺重要的闲人一个,弄死我,对她没好处。”
“既然没什么危险,沄姑娘安排的也挺贴心,不需要我与任何人直接接触,我就去了!”
“就这样?”王融之笑了:“感觉如何?”
“是个厉害的,还有……”沈临之满脸笑意:“更像您了!”
“更像?”王融之微微挑眉:“怎么个更像?”
“对王家未来的那种担忧。”
不等王融之再问,沈临之就将他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毫无添加的讲述了一遍,王沄在亭子里与王融之说过的,他说了,没说的,他也说了。
譬如说她并没有直接将王微之丢进吕家岗不管,而是让他在马车上呆着,直到五石散的药性过去、王微之将醒未醒的时候才让人把王微之弄到吕家岗中心,让人守着,在王微之醒来的那一刹那,护卫才飞快撤离的事。
“沄姑娘看似心狠手辣,实则心软无比!”
沈临之简单的评价:“这点也像您!”
心狠心软的,王融之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另外的事:“你真觉得她为王家的未来而担忧?”
“嗯!”沈临之点头,眼中满是疑惑:“按理来说,沄姑娘对王家应该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她好像对王家有很强的的归属感,比很多生在琅琊、长在琅琊、一直受家族照拂的王氏族人还强!”
“这一点挺奇怪的!”
“或许是因为仲林吧!”王融之笑笑,将王沄与他说的王函之的“蠢招”讲给沈临之听。
末了,做了评价:“我想,可能是仲林在她面前说了太多关于琅琊的事情,她从小听着那些事情长大,这才对家族有那种归属感。”
沈临之恍然,点头:“三位爷之中,二爷最是纯粹,对您对家族都是最纯粹的,他远在宁州,定然十分思念琅琊的一切,尤其是您。”
“如此想来,沄姑娘受他影响倒也正常。”
“纯粹?”王融之眼中闪过阴霾:“问题就是出在这儿啊!”
沈临之皱眉,疑惑不解的看着王融之——
王函之八岁那年落水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落水后的异常知道的人更少。
几十年过去,知道这件事情并且还活着的,只有他们夫妻和身为当事人的王函之,就连王奕之和王衍之都被瞒着,沈临之自然也不知道。
当然,现在又多了个王沄。
“没事,一个小问题而已!”
王融之笑笑,表示不想深谈,沈临之也没多问。
“临之,方才那丫头大言不惭的说她早慧,说她三四岁就觉得崔安等奴才不对劲……你觉得可能吗?”
“这很正常啊!”
沈临之看着王融之:“主子,您半岁能走,一岁能跑,两岁识字,三岁便能吟诗了吗?”
“沄姑娘早慧,只能说她真的很像很像您,就早慧都像!”
王融之眼底闪过尴尬——他能说所谓的半岁能走、一岁能跑的那些不过是很多年前,为了让人知道他是天纵奇才而编造出来的吗?
不过……
看着沈临之,他忽然对王沄“早慧”一事不再怀疑——沈临之不就是三四岁就显露出超乎寻常的天赋的吗?
而后,他笑了:“现在看来,这丫头还真的是哪哪都不错,可惜的是她怎么就那么死脑筋……”
“爱憎分明也挺好的啊!”
沈临之还是一贯的直言直语:“再说了,她假模假样的与您说,她可以原谅大爷曾经对二爷、对琳姑娘、对她所做的一切,愿意尽释前嫌……”
“您能信吗?”
王融之被堵住了——王沄真要那样说了,他还真的是不敢信。
“所以……”
沈临之耸肩:“这不挺好的!”
“但是……”王融之叹息:“伯清确实不够好,但至少他不是个耳根子软的,而季青……那个没主见的什么都听崔氏的,而崔氏到现在依旧把崔家的利益看得很重。”
“主子,您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沈临之看着王融之:“沄姑娘全力支持三爷之后,会淡化老夫人对三爷的影响,让三爷更听她的而不是老夫人的?”
“这倒也是,但……”王融之还是不满意:“季青真不是合适的继承人,他不是,子由也不是!”
“而伯清虽然不比季青好多少,但子路却是非常出色!”
说到长孙,王融之脸上就忍不住带了欢喜。
他对谢灵泉这个儿媳有各种不满,但却非常喜欢谢灵泉所生的长孙。
“主子……”
沈临之笑了:“您喜欢子路,沄姑娘对大夫人、对大夫人所生的子女似乎也很喜欢!”
“所以,我觉得您是不是可以考虑越过大爷,直接将家主之位传给子路呢?”
王融之微微皱眉:“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家规……咦?”
“怎么了主子?”
看着浑身一僵的王融之,沈临之关切的问了一声。
“临之,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沈临之一脸不解:“儿子不争气,孙子却很出色,干脆越过不成器的儿子将家业传给争气的孙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既减少了家业败在不争气的儿子手里的风险,又不用担心儿子落在别人手里受气,一举两得!”
沈临之说的挺轻松,王融之却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临之,连你都这么想,别人会不会也这么想?”
沈临之微微一怔:“主子,怎么了?”
“没事,只是……”王融之笑笑:“一夜没合眼,有点儿累了……”
“你呢?不困吗?”
沈临之走了,王融之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眼,仿佛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也或许只是须臾,他动了。
他声音低沉:“王甲~”
“小的在!”应诺的声音立刻响起,但人影却是不见的。
“去查三件事!”
王融之的声音冰冷:“第一,伯清最近两年领取了多少安息?他是什么时候让什么人将安息送去宁州的,送去的时候是带了信还是口信……”
“尽可能的问清楚内容!”
“第二,查清家族之中,是否认越过伯清,直接将家业传给子路的议论。如果有,什么时候开始的,源头何在……一一查清楚!”
“第三,彻查暗卫,看看哪些在消极怠工,哪些已经彻底成了伯清的人,又有哪些被边缘化……”
“我知道,自从我讲暗卫交给伯清打理,为避嫌,你已经极少过问暗卫的事,但……”
“我相信,至少现在,你想将暗卫重新掌握在手里依旧不难!”
没有声音,没有出现的“王甲”没有回答。
“行了,就这些!”王融之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他无力的摆摆手:“去吧~”
“喏~”
王甲应诺。
但马上,王融之浑身一个激灵:“等等~”
“主子?”
“等一下~”王融之脸色阴沉:“先将我设变吃的用的接触的所有东西检查一遍,排除了所有潜在威胁之后,安排你最最信任的人手护卫之后,你再去查!”
“主子~”王甲这一次没沉住气的惊呼一声。
“父子五十载,我不愿相信他会对我动手,但……”
王融之眼底闪过厉色:“如果我让你查的三件事结果都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么他对我出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王甲依旧沉默。
“好吧,去吧!”
王融之最后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缝射进书房,落在王融之的脸上,照亮了他狰狞的眉眼……
“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这眼底泛着青色的王沄,王函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早说了让你不要管王微之了!”
“他爱颓废颓废,想放纵放纵,想当烂泥就当烂泥……为了让他活出个人样,这么费力,值得吗?”
“值得的!”王沄恹恹的靠着,胃口不佳的看着王九英家特意给她端来的燕窝粥:“嬷嬷,能不吃吗?”
“好姑娘~”王九英家的脸上带了几分哄孩子的软笑:“奴婢知道您没歇好,什么都不想吃,但正是因为这样,才得用一点,暖暖胃!”
“你多少用一点,中午睡醒了,奴婢给您做牛心炙!”
“牛心炙?”王沄微微挑眉:“宰牛了?”
王九英家的点头:“族里隔几日总会宰牛……姑娘,您还没尝过奴婢做的牛心炙……”
“嬷嬷~”王沄微微笑着叫了一声,脸上的笑容让王九英家的心里一凛,收声,恭恭敬敬的站直了,别说再劝,就连多的话都不敢说。
王函之对此已经嫉妒不起来了,反正,这就是他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比较关心的是王沄对“牛心炙”反应为何这么大。
“祖父,就算有织坊,就算这些年你暗地里也没少贴补,王家依旧入不敷出……知道为什么吗?”
王沄冷笑:“就是因为王家族人习惯了奢靡生活,包括那些知道王家已经陷入窘境的,也都只是叹息一声,继续过着这种奢靡至极、一顿饭就足够寻常百姓一年甚至十年嚼用的生活。”
“就这牛心炙……”
“祖父,您想想,在宁州我吃过吗?”
王函之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您,没有!”
王沄一脸认真:“我的吃喝用度无一不精致,但不奢靡……我舍不得!”
“嬷嬷~”
“奴婢在!”王九英家的小心翼翼的应诺。
“中午还做牛心炙,做两碟,分别送给曾祖母和曾祖父,与他们说,这稀罕物,我不忍下口!”
“是!”
王沄笑笑,端起燕窝粥一饮而尽:“燕窝粥我用了,我与祖父说会儿话吧!”
王九英家的收拾离开,香蒲等人也小心退下,龙葵更不知道做了什么,确定四周无人之后,还站在不远处戒备。
“这……”王函之脸色紧张起来了:“怎么了?”
“没什么!”王沄脸色无奈:“就只是昨晚回来的时候被曾祖父拦下说了会儿话而已……”
王函之沉了脸:“所以……你是一夜没睡吗?”
“眯了半个多时辰!”王沄神情懒懒的,在除了王函之谁都看不到的角度比了几个手势:“原本想多睡会儿的,又怕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事,就起来了……这不,您就来了!”
【有人盯着!】
王函之神情缓和,眼神却彻底冷了下来:“什么事情他不能等你睡一觉起来再说?”
“他就好奇,为什么去年之前我平平无奇,去年之后就忽然厉害起来……”
王沄嘴上说着,手也灵巧的比划着:“我想了想,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如实说了?”
【照商量好的说给他了!】
王函之眼底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嘴上却埋汰着:“你和他说了做什么?他是不是又笑话我了?”
“那倒没有!”王沄摇头,又笑:“曾祖父还关心的问我那么学累不累……”
【他真给我下药了!】
“祖父~”
王沄声音微微有点高,看着因为自己的手势眼底升起暴戾的王函之,笑得甜甜的:“我告诉他,我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还故意提了旁人……”
王函之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脸上却笑了:“你不会又拿这个挤兑人了吧?”
“但是当然!”王沄笑得很得意,摇头晃脑的:“多好的机会啊!”
【他还是担心我们都是孤魂野鬼,担心我们对王家居心不良!】
“你啊~”王函之一脸无奈,心中悲愤异常。
“反正,我就是讨厌他……不,我就是恨他!”
王沄又一脸作怪:“我还把我们之前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说给他了……”
【不气不气!我没事的!】
【有人来了!】
比完这个,王沄很自然的收手,一脸顽皮的问:“祖父,您说曾祖父会因为我们的怀疑就去朝王奕之吗?”
“当然会!”王函之努力整理情绪:“希望他侦查到什么后,不会像以前那样,又轻轻放过!”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真的是没救了!”
“谁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