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满目疮痍,死去将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荒原之上,鲜血早已干涸,在冬日艳阳之下可怖却又引人悲戚。
“太子殿下不愿支援兵马,单凭鲁王殿下一人之兵力,实难抵挡戎狄军队之骁猛。”梁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立在沈余娇身侧俯瞰一片狼籍的战场,唏嘘着摇摇头,“加之鲁王殿下自小生活在汴京城,实战经验远不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番心思,显然是要将鲁王殿下往绝路上逼。”
“臣妾还要感谢梁将军,愿意顶着太子殿下的威压带兵相助。”沈余娇抬头看着身边五十余岁、年迈却难掩英勇风姿的老将军,眼里满是感激。
梁衍弯眸笑起来:“纵使没有阿瑀从扬州快马送来的急信,念在沈副相同鲁王殿下这么些年的忘年交情,臣也是要来帮上一把的。”
“那……将军此后回到汴京城,在朝堂之上又该如何是好?”
“无碍。臣既是陪伴圣上身边多年的老臣,太子殿下自然不敢妄为。”
聂景迟因许江云的死一直郁郁沉沉,战后事宜便全权交由沈余娇处理。沈余娇同梁衍在地上成排盖上了白布的尸首旁商议着,将死去的将士尽皆安排人手送回老家安葬,再拨粮款给其家人以示抚恤。
她望向聂景迟的营帐,帐子里摆着许江云的尸首,还有他身侧颓然坐在地上沉默着的聂景迟,半晌垂了眸子道:“许侍卫的尸首,也同他们一样送回老家去吧。”
“但许侍卫的老家,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梁衍犹疑了片刻,方才看向沈余娇,“当年,河西地区许多村子闹了极严重的灾荒,饿殍遍地,几乎无人幸存。是沈副相亲自前来查看灾情、逐一寻找生存者,方在一处倒塌的废弃土地庙中将他救出。后来,他便跟着我习武,一直到十八岁学成,才被安排到时年十五岁的鲁王殿下身旁陪侍。”
原来,他是沈副相送给十五岁的聂景迟,最特别的生辰贺礼。
在他走向纨绔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
沈余娇闻言喟叹道:“竟是如此,鲁王殿下从未向我提起过。”
梁衍偏过身来:“鲁王殿下既娶了王妃娘娘这样秀外慧中、沉稳自持的姑娘为妻,便也是上天赐予的福气。殿下今后的路,便有劳王妃娘娘了。”
“……不敢。”她偏移过目光去,看着手中檀木匣子里存置着的断剑,“我所能做的,微乎其微。”
梁衍默了片刻,又抬头看向营帐的方向:“鲁王殿下毕竟是要肩担大任之人,如今既战事已过,圣上龙体又日渐孱弱,太子殿下那边只会逼迫得更紧,实在不是沉溺于哀恸的时候。娘娘……去劝劝殿下吧。”他松开紧攥在佩剑剑柄之上的手,向着沈余娇深深一揖,“王妃娘娘为殿下深谋远虑,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臣……感激不尽。”
沈余娇在营帐里陪了聂景迟一夜,她跪坐在地,宽慰了好一阵子,他方倚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她唤来守夜的将士,帮衬着将聂景迟扶上床榻。沈余娇为他掖好被角,又整理好挡风的布帘,方吹灭了烛火在他身旁躺下。
聂景迟的面颊上仍残留着泪痕,她抬手为他轻轻拭去。温热的指尖擦过他微微有些发烫的面颊,她才觉察出几分异样。
沈余娇披上狐裘走出帐子,对身侧守夜的士兵道:“你可知,随军郎中的帐子在何处?”
“娘娘,这夜已深,为何突然要找……殿下身子可有异样?”
“想是殿下因战事疲乏,加之天寒风急,身子骨弱了些,方染了风寒。”沈余娇垂了眼眉,“你们不必担心,我去求几副药来就好。”
她按着小士兵的指引找随军郎中开了几贴药方,揣在怀中回了帐子。昏昏沉沉发着低烧的聂景迟侧躺在榻上,眉头微皱,额间细细密密渗着汗珠。
沈余娇往床榻的方向瞧了一眼,而后便坐在药炉边上开始煎药。微苦的药香随着炉膛里窜动的火苗在帐子里弥漫开来,他闻着药香,眉头逐渐舒展了几分。
她瞧着跃动着的温暖炉火,本欲翌日清晨便启程回返汴京城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聂景迟病着,其他帐子里还有受着伤的将士,贸贸然返回实在不妥。但冬至将近,还是得早些启程才是。
沈余娇一边在心里细细规划着,一边用匙子搅动着炉子里的汤药,全然不觉床榻上的聂景迟不知何时已经闻着药草的苦味睁开了双眼。他只静静看着她,抱病的身躯使他眼皮昏沉,没看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沈余娇在驻守的营地里带领梁衍留下的一小队人马照料了或病或伤的将士们半月,待到众人身子恢复了许多,方踏上返回汴京城的路。穿过各处城郭的一路上皆是举道庆贺的百姓,聂景迟坐在马车里瞧着窗外大家欢喜的模样,笑意逐渐漫上面容。
“不知道皇兄再见到我,会是怎样一番心情。”他挑挑眉,双臂交叉抱揽在胸前,“如今的朝堂,想来热闹得很哪。”
“那殿下,可想好了应对之策?”沈余娇抬眸看着他,“此次之后,太子殿下只会对殿下愈发心狠,想来……是不会再念及同胞兄弟之情了。”
“是许侍卫以命换命,我才能活到今日。”聂景迟思及此,不觉又有些悲戚,“既然我能安然无恙回到汴京,那前方争斗,我又有何可惧呢?”他偏过头笑看着沈余娇,“阿娇,你信不信我?”
“臣妾,自然相信殿下。”她柔了声,“一直如此。”
他的身后有她,有沈瑀、聂婉嫣夫妇,有皇后,还有梁将军和梁侍御,而她的身后,也有着一直默默守护在她身侧的双亲和太子哥哥。他们生在暗流涌动的宫闱之中,是一个人,却又不仅仅是一个人。
人既为人,在这样宏大的世界里,情感的羁绊或许便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一切的爱恨随着时间在灼热跃动着的心脏里生长蔓延,推动着人前行。
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