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没有人说话。
林铭其实没想到,获想要完成的实验,是这个样子的。
林铭在原地愣了很久,嘴里嘟囔了一句:
“啊,烦死了!”
蜘蛛都是一群烦人的家伙。
自说自话,难以沟通,逻辑不明。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本身就极具违和感,就好像是这个正常运转的世界中的bug。
他看了看获,又看了看即使昏过去了也还一直皱着眉头的乌塔,又看了看阿恩丝。
他直截了当的对获说道:
“我要杀了你,这一点我认为是毋庸置疑的,我刚才说过了,不知何为恶的恶最为可怖,而且,如果我现在用全力和你动手,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林铭顿了顿,又说道: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可能等到你做完你那个最终的实验,但是你做完实验之后,绝无可能在我手下活着。”
获依旧面不改色。
“你要杀了我?”
“是的。”
“哪怕到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是的。”
“那我能不能有一个请求?”
不愧是蜘蛛,每句话都能超出林铭的意料。
“你说请求?”
“是的。”
“你说。”
“能不能在完成实验之后给我一天时间?”
“啊?”
“我想知道,以一个不一样的灵魂存在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你没有什么立场讨价还价。”
林铭虽然话说的很硬气,但是其实心里虚的很。
他如果真的用全力和获动手,到最后,也顶多是个平手。
如果获真的忽然间哪根筋搭上了,想要把他们都宰了,估计也是一瞬间的事。
林铭低下头,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疲惫过。
“获……你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嗯?”
“不,没什么,走吧,去做你那个离谱的实验。”
“你答应了?”
林铭没有回应。
东成,还是很冷。
虽然很冷,但因为到处都是雪,阳光会显得特别亮。
东成的气温,在正午的时候最暖和,这时候会有一些积雪稍稍融化,这种稍有融化的雪,最适合拿来团雪球,堆雪人,打雪仗。
东成的孩子,甚至自己制定了一整套规则明确的打雪仗方法,有分数制度,有上下半场,有队员规范。
在吃饭时间的时候,东成里会飘荡着一股饭香,那是动物脂肪被高温烹煮的香气。
因为常年寒冷,这里的人喜欢吃肉。
大块的肉,炖煮的肉,肥瘦不忌,甜辣都有。
东成的人很壮实,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会控制体重,因为他们要去半山腰的岩石上采摘药材。
这些采药人有的时候会悬挂在陡峭的山峰上,举目向下观瞧,这时他就能从远及近,看到远处没有冰雪的一片平原,还有近处几座稍矮的山峰,然后是东成的半面城池。
此时,在城池的正门,林铭他们,正在前往司青所在的地方。
获给他们带了一条和之前不同的路。
这是一条只有获知道的,通往司青那里的暗道。
来到了司青所在的地方,这里已经塌的差不多了,有些地方的天花板甚至都已经完全垮塌,有几束阳光透了进来。
林铭又看了看乌塔,给她巩固了一下昏迷效果。
他可不想让乌塔在这个血腥的装置前面醒过来。
司青看到获来了,在一堆碎石之中用脚蹚出一条路,走到了装置旁边,他和获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互相看了几眼,就开始着手了装置的启动。
林铭本来以为,这个装置真正运行的时候,会有巨大的声响,还会有强烈的震动,甚至能影响到世界丝……
实际上,并没有。
就像一台普普通通的机械一样,获自己走进了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罐子里,在她完全沉没到中之前,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最后把眼神落在了阿恩丝的脸上。
阿恩丝看到她的嘴型,获似乎在和她说着什么。
但是她没听清。
也可能是获根本就没发出声音。
林铭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难受,他下意识的抓了一下卡文的肩膀,卡文愣了愣,站稳了身体,像个拐杖一样任由林铭扶着自己。
获的身体在红色的液体中,就像是一个精致的标本。
但是下一秒,随着装置“嗡”的一声响,获的身体,瞬间就化为了一团血雾。
司青咬着手指,神色非常紧张的看着装置,同事不停地比对着手里的资料。
就在获化为了血雾之后又过了相当久的时间,那个罐子里的血雾,开始凝聚。
卡文看着面前的装置,眉头越皱越紧。
她总觉得,这个破碎重组的过程,很熟悉。
这好像……和她自己的受损重组过程有些类似……
林铭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他看着那个罐子里的血雾慢慢的成型,重组为了一个人类的形状。
但是……很怪。
那个人类的身形好像稍微小了点。
当获的身体变成血雾的时候,林铭就在世界丝的视野中看了一眼,果然,那个庞大的蜘蛛灵魂,已经不在了。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阿恩丝一直一言不发。
最后,获的新形态完成了。
她在红色的罐子里忽然睁开了眼,开始敲击面前透明的罐子。
司青赶忙走了上去,开始了最后的“分娩”阶段。
这个词,不是林铭自己取得。
在司青的笔记里,就是把这个步骤明明为了“分娩”。
但是这个过程似乎出了一些问题。
司青好像无法正常把获从这个罐子里取出来。
情急之下,司青一把抄过一旁维修工具里面的扳手,“呯!”的一声敲在了罐子上。
罐子应声而碎。
里面的获,跟着一大堆红色的液体,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红色粘稠组织,还有一些碎玻璃,一起流到了地上。
获的样子,是个小女孩。
看起来,仅仅有六七岁的样子。
她在地上,一边拼命地咳嗽,一边试图自己站起来。
她的手按到了一片碎玻璃,玻璃割破了她的手掌,一股鲜血流了出来。
先过去的人,是阿恩丝。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隔着外套,把这个孩子摸样的获,从一地污水里抱了起来。
一旁的司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大盆温水。
阿恩丝把获摁在水里,清洗了起来。
两个人在这些过程中完全没有说话,就像是本能一般做着这些事情。
林铭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那个获。
他在确认。
他想知道现在的获,到底是什么。
这个由获脱胎而出的小孩子,似乎不会说话,她张了几下嘴,都没有发出声音,被按在水里洗头的时候,也会像普通的小孩那样扑腾。
但是和普通的小孩不一样的地方是,获的头发很长。
她的头发,比她自己的身高都要长。
阿恩丝不得不把这个头发缠在获自己的脖子上,才能顺利的完成对其他部位的清洗。
折腾了好一阵之后,获终于干净了。
阿恩丝累的够呛,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说她的行为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
获被洗干净,然后司青给她套上了一件完全不合身的白大褂。
林铭这时才走到这个小孩面前,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是谁?”
小孩明显被问愣住了。
她嘴张了好一会,才慢悠悠的回问了一句:
“你,是谁?”
“我在问你。”
“我在问你。”
得,重生成复读机了。
小孩摆弄了一会自己的头发,忽然猝不及防的看着林铭说道:
“我记得你。”
小孩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阿恩丝的身边靠,直到她已经和阿恩丝贴在了一起,才停下。
阿恩丝好奇地问:
“那你记得我么?”
“好像,记得。”
“我是谁?”
“不知道,但是很舒服。”
林铭好奇的看向了阿恩丝,阿恩丝赶紧摆手,示意不是林铭想象的那种舒服。
小孩看起来似乎对周围的环境很好奇,她看了看林铭,又看了看卡文,还扭头看了看司青,然后,她转过身,看到了那个装置。
“啊……”
林铭注意到,这个小孩的脸色忽然间就变了。
她在害怕,在恐惧。
幼小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她的嘴里磕磕绊绊的发出了几声“啊”之后,忽然哇的一下大哭起来。
就像是小孩子被忽然吓到了一样,她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嘴巴长得很大,哭声撕心裂肺。
林铭心乱如麻。
“带她离开这。”
听到林铭的话,阿恩丝拍了拍这个小孩,说来也奇怪,这小孩出奇的听阿恩丝的话。
他们出去之前,林铭回头看了看司青。
司青还在看着那个装置发呆。
装置,很明显已经不能用了。
原本的红色,现在已经变成了褐色,各种人体组织正在极速的融化。
林铭对司青喊道:
“你还留在这么?”
司青这时回过头,对着林铭笑了笑:
“我是灾害,灾害,是需要隔离的。”
林铭点了点头,刚准备离开,忽然意识到,司青刚才的语气,和之前的任何一个人格都不一样。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司青正在那个装置前面……打坐。
他的坐姿非常标准,盘膝而坐,腰背挺直,双手摊开在膝盖上。
他面对着那个已经报废的装置,就像是在面对着一尊神像。
林铭他们带着这个小孩离开了这里,但是林铭并没有带这个小孩进城。
他出了门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而且,东成的城墙上,多了很多的白色花束。
林铭马上就明白了,司镇时,已经死了。
东成外的来犯敌军也已经被处理干净,不见了踪影,林铭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城门外的空地上。
这里的地面,还有林铭变成大蜘蛛时踩的坑。
那个小孩出了牢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但是她一直在哭。
虽然没有哭声,但是泪水一直在流。
获,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她以为,只要改变了蜘蛛的灵魂,就能脱离蜘蛛的痛苦。
但是,哪怕是生而为人,痛苦也不会减少,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林铭坐在了地上。
累。
这是他唯一的感觉。
先不说已经好久没好好睡觉了,单单是自己的精神拉扯就已经很让人感觉疲惫。
他看了看这个小孩,开口问道:
“获,你觉得自己失策了么?”
那个小孩,似乎知道“获”说的是自己。
她听到林铭的问话,又啜泣了一会,才慢慢的安静下来。
这个小孩似乎还是对阿恩丝感觉比较亲近,她拉过阿恩丝的手,像抱洋娃娃一样把阿恩丝的手抱在自己怀里。
阿恩丝感觉到这个小孩的身体在发抖。
小孩似乎在这时,才真正完全苏醒,她看着林铭慢慢的说道:
“我……是应该被杀死的。”
林铭没吱声。
“我在用人类的灵魂感受着自己过去的记忆,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获的记忆还在。
这个小孩刚才的混乱,其实有点类似于记忆的加载阶段。
天已经完全黑了,林铭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问道:
“怎么样,从人类的视角来看,你自己,是什么?”
“是敌人。”
林铭摇了摇头。
“不,你只是个异类而已,人类也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做的还要残酷。”
获茫然的看着身边的一切,然后抬头看了看阿恩丝。
“真不可思议……”
阿恩丝觉得很疑惑。
“你说什么不可思议?”
“原来只要互相能感受到存在,就能消解掉孤独,并不需要肌肤相亲。”
获抱着阿恩丝的手,忽然问道:
“那什么幸福?”
阿恩丝被她问住了,她感觉得到获现在还在瑟瑟发抖,她思索了一会之后,低头问这个小孩:
“你之前表达过喜欢我,那你现在还喜欢我么?”
获很茫然的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阿恩丝听到这话,撇了撇嘴,就当是逢场作戏般的,把获抱了起来,用衣服把她裹进自己的怀里抱紧,然后抬起头,眼睛望着前方的东成城池,用十分温和的语气说道:
“虽然不一定正确,但是我可以这么和你解释幸福。
如果你喜欢我,那我也会喜欢你,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会陪你做,你想要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给你买到手,我们不可能像连体婴一样一直在一起,我们总会有短暂的分开,互相看不到,摸不到,那时候,就会开始思念,我们会为了再次见面而努力,然后在重逢时相拥而泣,分享自己的见闻,一起吃东西,一起睡觉,一切虽然平淡,但是每一个昨天都是值得回味的,每一个明天都是值得期待的,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到最后寿命终结的时候,也不会有遗憾,不会有恐慌……”
获在阿恩丝怀里,就像是一个听着老师讲课的学生。
就在阿恩丝还打算继续讲的时候,远处的东成城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少女从城里钻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那个少女左右看了一会,找到了其中一个卫兵,上前去拍了拍卫兵的头盔,卫兵吓了一跳,但看到少女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拿过手里的东西,掏出一个,塞进了卫兵嘴里,两个人小声的聊着什么,然后把手牵在了一起。
获看着远处的这一幅景象,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情绪在一瞬间就崩溃了。
如果说她在看到司青那个装置的时候,是恐惧的哭,那这次,就是痛苦,内疚,伤感的嚎啕。
后来,林铭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总会猜测,获当时到底明白了什么。
有可能是灵魂深处的错乱感让她感受到了痛苦。
也可能在这一刻她才真正的明白,自己从别人身上夺走的到底是什么。
获的想法,林铭已经没有办法求证了。
但是他只记得,获在情绪平静下来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杀了我吧,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