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朝会好。”
皇帝还在继续感慨:“众臣都在,可以当面说个清楚。抛开其他分歧不谈,京营确实已不堪用,朕心实忧?既然如此,重新整训岂非理所应当?勋臣既忠,自不会如万历十九年那般闹事;文臣既忠,总不能瞧着朕养着一支京营却不堪用吧?”
众臣齐称不敢。
大义不能驳。
“千难万难,终要有个头。”朱常洛又说道,“重训京营,无非人、钱二字。人的问题,既是大司马奏请,便由大司马协理京营戎政办成其事,文臣也不必担心勋武骄悍难驯,败坏戎政;定国公之忧好说,以新封勋臣任京营武将,过去京营是非就不论了,概以新京营为重。”
“钱的问题,朕废止了那二十万两买办费,自明年起,财计总会渐渐宽松。京营清整之后,实额能二三倍于如今实额便堪用,总在册兵卒却会少上数成。若是因兵备操练所需,可以列个钦办京营戎训费,朕自内帑借支,专银专用。”
皇帝宁愿自己掏钱也要把京营重新整训起来的意志清晰无比,说新的京营平常俸粮会减少,而兵备操练又可以通过内帑专列款项。
反对理由再次被封堵。
而仍旧留了文臣来协理京营戎政,说什么这样一来文臣不必担心勋武,但田乐这个人已经明确了他的态度。
“相信靠自己搏了赫赫战功之人以勋臣身份督操,以百战将卒为骨,大明能有个堪用之京营,朕也能如臂使指。”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就算此前数次大战父皇犒赏略薄,朕追叙其功授以数爵,也算是一片孝心,全父皇君臣相得之美名。”
“臣领旨!”田乐坦然跪拜领命,“太上皇帝御极以来,王师征战内外,威名远播。如今陛下御极,正是以百战将卒重新整训京营之时,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授爵之议,正是陛下彰太上皇帝武功之孝,非是勉励边军贪功启衅。陛下当晓谕诸军,申敕与民休息、不轻言战之要旨!”
“大司马所言甚是!”朱常洛看着文臣那边,“先与民休息,开源节流,重整京营,固守九边。”
这算是定了调:朕现在就只要这些。
“……陛下圣明。”
皇帝现在要求的东西個个都占着大义,群臣也不宜立刻在这新君第一次朝会上逼迫过甚。
哪些人在心里计较着以后的应对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议一议,父皇御极近三十年,哪些武将功足授爵。”
这里的经过传到了隆道阁里,李太后松了一口气。
就连那李成梁也是被孙儿收服了的吗?
朱翊钧眼神却很激动:那是朕派的将军打的胜仗,完了你来授爵?
说什么这是彰朕武功之孝,难道不是挖苦朕吝啬、不肯当时授爵?
李成梁为什么也帮他?!
徐文璧这老家伙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乾清门那边,李成梁为什么要帮朱常洛已经有答案了。
“以宁远伯父子之功,该当进封!”朱常洛看着他,“总督京营戎政,宁远侯可愿领命?”
确认过皇帝不愿意让他重回辽东,发现皇帝急着拿回京营兵权,在朝会上知道了有授爵之议,李成梁的选择其实容易理解。
就算去了辽东,他也不会就此造反,无非想自在一点。
但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放他回辽东。
既然总要留下来,又不想在京城继续这么闲住,那还有什么位置比总督京营更好?
如今所得更多。
“末将愿领命!”李成梁铿锵作声。
进封侯爵之后,李成梁已经是勋臣之中极强的那一档。
几个国公,除了永镇西南的黔国公,还有谁能在他之上?
率先替勋臣发声,徐文璧之后,他自然会成为实际的勋臣核心。
他进封为侯,他已经战死的长子李如松自然也追封为侯。
与文臣分割的李成梁瞬间收获了来自新君无上的恩荣。
接下来又是其他人,田乐作为兵部尚书,提出他认为功当授勋封爵的名单。
宁夏之役中,和李如松一起平叛有功的萧如薰坚守孤城,计斩哱云。功劳虽不够多,但文武兼备,可授平虏伯。
侯先春眼神微凝,不可思议地看着田乐的背影:连区区萧如薰也要封爵?
虽说毕竟是读过书的,知轻重。
田乐继续在说他的名单:“甘肃镇总兵官达云,祖上虽系哈密畏兀城人,然累世忠于大明。湟中数败海西鞑虏,西陲战功第一。大小松山之战攘地五百里,松山新边若成,从此西陲太平,可授西凉伯。”
看着皇帝连连点头,侯先春又握了握拳头。
除了天顺年间在甘肃抗击北虏孛来部数万骑入掠、后又率兵破塞外诸部的毛忠,大明又要多一个异族勋爵?
但这还没完。
“大同镇总兵官麻贵,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战功累累,骁勇善战,今有东李西麻之赞,可授宁虏伯。”
侯先春已经不奇怪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四个了。
除了李成梁进封为侯,另外三人,一个文武兼备,两个异族!
“湖广总兵官陈璘,嘉靖四十一年征战至今,提督水军远征朝鲜,节制大明及朝鲜水军数破倭贼,朝鲜叙功更居刘綎、麻贵之上。转而征讨播州,一路告捷合围攻破海龙屯诸将之一。战功累累,可授平夷伯!”
“刘显之子刘綎,勇武尤胜,武状元出身,初战登先擒获贼酋,万历十年来转征缅甸、罗雄、朝鲜、播州,每战皆有大功,可授彰勇伯!”
刘綎不由得挺了挺胸膛热泪盈眶:不容易啊!
他以为就到这里了,侯先春也以为就到这里了,正在留意着有没有人要出来说话,没想到田乐还没说完。
“更有俞龙戚虎,屡建奇功,名震八方。俞大猷创兵车营,著述《续武经总要》等兵书;戚继光练鸳鸯阵,创制新兵器,著述《纪效新书》,筑山海关至镇边长城空心台凡一千零十七座,蓟门因此固若金汤。”
田乐看着朱常洛,情绪多了些波动:“俞大猷病逝于万历七年,仅赐祭葬谥武襄;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五年,两年后才得赐祭葬,万历二十一年礼部题称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戚继光之子才得以袭替武职,至今仍无赐谥。”
“臣以为,万历以来功大赏薄,未有如二人之甚者!二人皆宜追封,并予世券,再赐美谥,追赠尊衔,如此方表陛下孝心,全太上皇帝君臣相得之美名!”
侯先春再也压制不住情绪。
仅论功劳,这些说辞当然没问题。
但什么叫君臣相得之美名?
戚继光晚景凄凉的原因,是因为与张居正的关系!
现在要追封戚继光,那下一步是不是又要全太上皇帝与张居正的君臣相得美名?
“陛下,宁远侯功勋卓著,进封自无不可。然陈璘、刘綎贪财贿迁,劣迹斑斑;麻贵、达云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俞大猷、戚继光建功更是多在嘉、隆二朝,若又追封,还不知朝野将追议大明开国以来多少人功大赏薄,怨望不休!”
刘綎的热泪还在眼中,忽然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侯先春喷的陈璘不在这,但刘綎在这。
现在他忍不住愤怒地看向了侯先春:都到这份上了,又要阻拦?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目光微寒。
果然像田乐说的: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侯先春还在继续说道:“且自天顺元年以后,除嘉靖朝续封开国五勋臣,未有一次授爵过一人之例。若如大司马所请,朝野哗然,纷议不休,陛下三思!”
再生变故,沈一贯和申时行面有忧色,王锡爵则凝重不已,看了看仍旧平静的田乐。
他知道,侯先春忍不住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一次要封这么多个勋爵。
最主要的原因是戚继光。
是与张居正关系匪浅的戚继光!
田乐已经站出来过,王锡爵知道不能仍由田乐去辩驳了,而且真正的原因也不宜在此再次展开辩驳。
于是他站了出来:“侯给事此言差矣。陛下封爵,只为彰太上皇帝武功。万历元年以来薨逝之武将,功高岂有过俞戚二人者?何来怨望不休?”
侯先春冷冷回答:“马芳也是万历九年病逝。”
“马林身涉山海关民变,仍自待罪,自是累及生父。”王锡爵也不惯着他,“又是哪里来的规矩,一次授爵不可过一人?朝野将有什么纷议,侯给事慎言!”
他的话说到后面,已经带着警告的味道。
王锡爵后来与张居正的决裂,也是人所共知的。
但是因为要钉死张居正和新政就阻止戚继光,顺带把其他人都阻止,只进封一个李成梁,封一个文臣好歹能接受一点的儒将萧如薰,这未免太过了。
侯先春正要说话,朱常洛先开了口:“朕有三问,侯先春,你一一答来。”
新君首次御门听政后,第一回直呼人名,而非带着官职。
之前也是“朕有三问”,问的是李成梁,问出了这次原则上可以授勋封爵的结果。
这一次却不一样。
天子明显有了真怒,因此乾清门外的气息凝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