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看着试题沉默了许久。
“……你自己答吧,谁也不要问。”
已经是会元、是探花了,王锡爵既不能让他再有更大风头,也不必帮他。
于是王衡看着试题纠结了。
名列二甲、三兄弟之中唯一有资格参加庶吉士之选的魏云中不免问到程启南和孟希孔二人面前:“帮帮小弟。”
试题基于昌明粮行的账册,让他们对漕运发表“高见”。
这是一道实务策。
“……贤弟家学渊源,算学造诣自然远高于为兄。”
“为兄家里是耕田的。”
两个兄长不当人,魏云中只能瞧着他们。
魏云中抱住脑袋:庶吉士不是考选文才吗?
算算那些数字倒是简单,但对于漕运,谁敢擅自发表“高见”啊!
朱常洛反正是不管。
清流仍是清流,至少一开始能接近皇帝。
但清流只知道据古论今侃侃而谈,这不是朱常洛想要的庶吉士。
高居新科榜眼的公鼐当然熟知漕河事,但他不敢胡说。
而状元张以诚和二甲最后一名五十七名的徐光启都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我是状元,总不能落选庶吉士吧?”张以诚感觉荒谬,状元向来是直接授职从六品修撰的。
夜里,大家都需要奋笔疾书。
夜里,皇帝终于第一次来到了淑妃范思容所在的景仁宫。
如今宫里,景仁宫、延禧宫、钟粹宫、承乾宫、储秀宫、永寿宫、启祥宫都已经有人入住。
到了夜晚,皇帝要临幸哪一宫,那宫门外的灯笼摘下之后,其余宫知道了消息也会熄灭灯笼。
范思容看着太监将宫门口的灯笼摘下,跪在了景仁宫正殿的屋檐下:“臣妾恭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常洛径直牵着她的手步入了正殿。
“……陛下……臣妾……”事到临头,范思容一样不见往日里的镇定。
“可知朕选你为妃之后为何一直不曾来此?”
“臣妾不知……臣妾也不曾、不敢细思。”
范思容说的话总是清楚的、坦诚的。
“和朕讲讲你小时候吧,记得的都说。”朱常洛看着她,“你是所封诸人之中唯一一个京外的。”
“是,臣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要向妃子了解地方民情,范思容已经明确自己的角色。
既然已经进了宫,已经是妃子,她心里便只有皇帝。
范族主也好,王家主、张家主也好,他们自有他们的本领、造化。
皇帝这么长时间没有过来看一看,殊恩之余自然也是敲打她,不要以为必得恩宠。
但今天皇帝毕竟还是过来了。
在皇后出宫归府以后。
已经出宫归府的皇后无法再得知宫内最新的一些消息了。
但其实也没什么,之前她在宫里,分派来服侍她的宫女、内臣们,仍然会向她透露一些消息。
延禧宫的灯笼被摘下过,永寿宫新主是乾清宫司帐,这些她也知道。
现在回到了新赐给父亲和哥哥的府宅,嫂子只是恭维又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还未大婚,陛下已经给了娘娘父亲和兄长这么大的恩典,陛下是极看重娘娘的。说到生子诀窍……”
郭兰芝听不太进去,她确实想着那个问题。
难道庄肃端重不是最正确、最好的答案?
朱常洛享受着向他“呈贡”的一切,这一夜亲到镇江府西白杆兵大营为萧大亨等人“接风”的南京诸官也带着委屈问出了口。
“钦差大人亲来,我等着实忧怖!区区商民假扮倭寇劫毁漕粮,怎么闹得像是我等江南诸官都信不过了?”
萧大亨看着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放下了筷子之后又看了一圈众人。
“陛下就是信不过江南!”
他的话很明白,大家不免心头一沉,看着他。
“陛下初登大宝,江南为何不上体君忧?”
萧大亨站了起来,缓缓走下去。
“本官请了成公公先去南京城,避开了王镇抚使,请牛抚台、王抚按先去盯着夏粮、防汛、秋粮,就等着你们这句话!”
“数征既毕,登极诏颁行天下,与民休息!朝廷财计艰难,你们不知道吗?”
“蠲免,蠲免……不言蠲免便群情鼎沸!是不是南京太远了,在这里权倾一方,就觉得仗义执言必能劝得皇帝慎重?”
萧大亨这个刑部尚书说的话太直白了,走到这营房中间的他也显得极为愤怒。
虚岁七十的萧大亨此刻满面激愤、须发皆张。
“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是太上皇帝病重,内禅陛下继位!”
“是山海关有民变,陛下登基之前就撤了矿监税使!”
“是元辅于陛下受册太子次日便以施恩天下诸事奏请拟定登极诏,陛下以为皇权不稳!”
“要做什么?你们此后做了什么?”
萧大亨在堂中一字一句地点出关键,一个一个地盯着前来“接风”的南京要员。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申阁老、王阁老还朝,冰释前嫌,君臣不相忌。泰昌元年一到,漕粮遭劫!阁老们奏请新增金花银,京城又哄抬粮价!拟呈了金花银由单方略,南京又定要争那二十万两金花银!”
“给南京了!”
萧大亨拍了拍叶向高面前的矮桌,看了看他。
“王阁老奏请精简四卫营为勇卫营,二十万两金花银由单给南京了!”
他又站起来看向别人,“但在京城散播什么江南今年恐怕多有水患、收成不佳的是江右程家!假冒倭寇劫毁漕粮的,也是江右程家!带着私盐堂而皇之溯流而上,一路到了湖广均州的也是江右程家!”
“区区盐商,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人赃并获,元辅和申阁老、王阁老怎么说?”
“陛下如何能信得过江南诸官?”
萧大亨一边说着,一边走回到了自己的矮桌后面。
“诸位来为我等接风,我,伯孝,尔张,我们三人皆承美意!”萧大亨看了看郑继之和李廷机,“可是诸位逼得我们不得不来了,为释陛下之疑,为免江南后患!其余私请,诸位就不必说了!”
郑继之和李廷机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本钦差把话放在这里!”萧大亨一一看过去,端起了酒杯,“本钦差行辕设在勇卫营,也是信不过江南!江南是大明的江南!江南居然已经不识大体平生事端了,元辅、阁老们日夜心急如焚,我们如何信得过江南?”
他猛地一口饮尽:“陛下英明!”
“江南糊涂,陛下英明!”
萧大亨把酒杯摔得远远的,一时不知惊了多少人。
他的话,只有懂的人听得懂。
“本钦差将行辕设在这里,诸位仍旧相携而至,足见江南糊涂!”
“大司宪外,三法司首官齐下江南!诸位相携而至,想要我等如何办案?意欲怎样释陛下之疑?”
“鼓动军伍哗变者斩!鼓动民变者斩!勾连谋乱者斩!这旨意,不在我等手上!”
“不在我等手上!”
郑继之和李廷机看着萧大亨,今晚的主角就是他。
京官亦有差距,北京来的尚书,带着钦命,此刻满是左右为难的苦差事做派。
萧大亨宣泄了怨言,而后便用看着仇人一般的目光看向江南诸官。
“若要反,早些反了为好!一了百了,我等不用上下两难,诸位也不用战战兢兢。如何?”
钦差真爽快。
爽快得让众人心头凉飕飕的。
而奉钦命南下的文官要员们表现得如此破罐子破摔,江南诸官们一开始就没了回旋余地。
因为他们南下要办的,是“极难”的差使。
是要上释君疑、下慰诸官的差使,是要让皇帝既相信江南忠诚、还要让江南今年及往后不会再有不忠之举的差使。
萧大亨把那条线划了出来:若要反,早些反了为好。
这样大家行事就都可以粗暴了。
“……钦差大人言重了……”
引出这些话的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真的战战兢兢了。
都是刑部尚书,但面前发飙的刑部尚书是北京来的,还有钦差头衔。
“本官掌天下刑名!本钦差何须言重!”
萧大亨重重地甩着袖子,气势冷肃至极。
“诸位都在此,老夫请棘卿、李副总宪当场,眼下也只有一句忠告!”
迎着面前复杂又畏惧的眼神,萧大亨心里也不免快意。
“都是两榜出身!若真有人为难我等、为难陛下,也就休怪我等不讲情面了!”
大司寇铁面无私,江南诸官只觉得这江边军寨里好冷。
“请回吧!明日提审要犯,诸位若知案情原委,还盼诸位能助我等早日结案!”
郑继之和李廷机这个时候才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们弯腰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