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个多月,白杆兵在十月中旬才抵达北京城外的通州。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代替成敬兼掌了御马监的陈矩,还有勇卫营提督西凉伯达云、锦衣卫指挥使王之桢、户部尚书陈蕖。
陈矩是来接收该解运到内帑的赃款的,达云是带其他白杆兵将卒去勇卫营的,王之桢是来带马千乘、秦良玉、骆思恭和张益、郝杰、耿定力三个罪员去见皇帝的,陈蕖则是来接收其余赃款到诸库的。
继发卖遮洋总得了一笔银子之后,户部又得到一笔巨大收入。
那上百家士绅多年来被额外优免的赋税,悉数追缴上来。一代代人积累的财富何等庞大?虽然有许多是田产、屋宅店面,但金银、贵重财货也不少。
仅仅上百家士绅填了这一批还没被蠲免的积欠自然只是一个说法而已,但相差也不算太多了。
年度的钞关银、市舶银和商税还没结束征收解运,但户部“开源”已有成效,今年岁入有望增加一百五十万两以上。
但户部得到的只是小头。
“这是萧大人、郑大人和李大人一同查过的账册。”骆思恭把册子递给了陈蕖,“除田土屋宅店产还待查抄发卖之外,现诸多赃物折银只运来二十七万两,其余暂入南京诸库。”
哪怕战船稍大一些,额外运载货物的载重量大约只在十到十五吨。
明朝一两银子重量大约就是后来的四十多克,二十七万两银子,如果全部是银子,一条船就能运来。
现在不只是金银,还有其他东西,因此陈蕖要接收两条船上的赃款。
陈矩带来的内臣,则接收了另外足足七条船,准备经通惠河再运到北京城。
陈璘带到长江水师的一员部将留在这里,等全部交接完成才率船队南下。
第二天到了乾清宫,陈矩才详细回报。
“萧大亨已经来过奏本了。”朱常洛说道,“虽是赃罚所得,该补两京诸库的,都补过去。国库不那么紧张,后面做些事也少些忌惮。”
于是随后先见了马千乘、秦良玉、骆思恭,分别勉励了一番,同时犒赏他们留在江南时立下的功劳。
“这一程,白杆营寻常兵卒各给行银三两。其余将官,依职犒赏。”朱常洛看着马千乘夫妇,“你们二人,朕就赐一处宅邸,现在京城安顿下来吧。”
秦良玉毕竟是女子,平常勇卫营操练,她虽然也可以过去,但主要还是留在家里的,明面上的白杆营坐营官当然是马千乘。
“谢陛下隆恩。”
启程入京路上就顺带立了功,每个白杆兵一路衣食无忧,还每人得了三两行银,心自然是能安定下来的。
“宅邸在哪,秦邦屏知道,早就拾掇好了。”朱常洛又看着骆思恭,“你们一路过来也有了些交情,把秦邦屏调到你北镇抚司听用吧。”
骆思恭升迁已经很迅速,现在皇帝并没有额外赏他什么,但让他和勇卫营大将的亲眷加深关系,就是信重他。
秦邦屏是秦良玉的大哥,之前就已经蒙恩荫到了北京锦衣卫报到,眼下只是个普通校尉。
听皇帝要把秦邦屏调到锦衣卫里最重要的北镇抚司,这也是重用,说不定还会升个小旗官。
见完了他们,朱常洛才站了起来:“去养心殿”。
马千乘这是第一次面圣,所以在乾清宫里更庄重些、更容易让他觉得这个选择没错。
而养心殿区域,现在则是禁卫森严。
宝座被放在养心殿外的屋檐下,一德轩和履仁斋中间跪着三个人。
他们右前方有三个软凳,上面坐着如今暂署刑部尚书的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从礼部右侍郎补任大理寺卿的郭正域。
而一德轩里面,一排椅子上则坐着三个内阁大臣与九卿其六。
履仁斋那边更稀奇,坐着沈宏林和另外几个知名说书人。
太监通传后,他们没出去迎接:这是田义之前就交代过的。
一德轩那边的人则出来了,迎接皇帝到来。
“天气好,就都赐座在旁,听一听吧。”
朱常洛说着,也看向了三个转头看自己的罪员。
彼此都没见过,但朱常洛只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就走向宝座。刘若愚他们又搬来软凳,院子里坐了一大排旁听。
大家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原尚书和操江都御史,心情十分复杂。
爬到尚书的品级,何其不易?但皇帝没给他们体面,也非要用这种场面来警示众人。
朱常洛说要亲自问张益,无非是问给朝堂重臣看的。
没在朝会上问就不错了。上一回,朝会上当场下旨阉人,其中几个还有朝参官的儿子,还逼得一个朝参官去职回乡,“专心再生一个”。
“朕只看数字。”朱常洛坐在那里开了口,看着他们三人,“仅仅你们三人,南京官宅之中就查出金银总计折银八十九万三千五百余两,珍宝、城中屋宅店产总计折银一百六十九万余两,老家和各处财产还没查明白。如今仍是这副委屈神情,做给谁看?”
他们三个确实都有不甘和委屈,但却并没开口反驳皇帝。
“朕知道你们为什么委屈。”朱常洛淡淡地瞥着众人,“时运不济,倒霉罢了。寒窗苦读身在高位,帮朝廷稳着江南,白璧微瑕劳苦功高啊!朕何以只苛待你们,为何只借你们人头一用!”
自从被皇帝另眼相看之后,真是既畅快又恐惧。
“耿定力的供述最精彩!”朱常洛指着他,“江南官场,地方情状,生动又深刻!万历十年,幸亏张江陵病重了啊,幸亏他随后不幸薨逝了啊!而后立即百般攻讦,查抄张家又查抄出了多少?你们有他大权在握?你们比他还能谋国?”
“耿定力,你就是比张江陵还能谋国,所以敢指使程伯松假冒倭寇劫漕粮,提醒朕江南的安稳比什么都重要?张益,事情不是你亲自做的,你们几个数次密谋隐晦担忧,你说你没这个心?”
张益脸色一变,然后也豁出去了:“陛下既知此事,难道供认之人只说了罪员三人?”
“怎么?法不该责众?归根结底还是你们三人倒霉?”朱常洛冷冷地看着他,又看向如坐针毡的好几人,“卿等都听到了,这是已有大逆不道的念头,仍不自省罪过的。”
“陛下,此三人贪欲迷心,视国法如无物,罪不容恕!臣等以为当明正典刑,传告天下,警诫百官无忘先贤教诲,无愧圣恩信重,今后当勤政爱民,公忠体国。”
礼部尚书朱国祚的压力很大,因为现在好多这种“典型教育会”。阁臣九卿觉得皇帝对他另眼相看,这种时候总请托他出来说点什么。
在场这些人什么不懂?不必这样教育的。
“罪员做下的事且不论。陛下说得没错,罪员就是委屈!罪员什么都供述了,如今为何只拿问了罪员三人,只查问了无人出仕为官的那些乡绅之家?”耿定力却不体贴朱国祚等人的为难,倔强地说,“陛下和朝廷既明何者为重,我们又何德何能,区区三个人头便足以警诫百官?罪员不服!”
沈一贯和申时行头大如斗。
在江南待久了就会这么糊涂吗?还是自觉家小已经不能幸免、连九族也懒得照顾,非要搞得株连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服?”朱常洛问道。
郝杰只低着头,张益欲言又止却还是抿了嘴。
亲自指使江右程家劫毁漕粮的只是耿定力,他也最早开始疯狂供述的家伙。
“这就是历次铨选德行才干俱为上选,然后一步步升到这高位的一方重臣。”朱常洛刺激着耿定力,“你敢直言不服,不如你再教教朕,到底何者为重?朕该如何治理大明?”
沈一贯有心出言阻止,因为他觉得耿定力已经疯了,什么话都敢说。
耿定力的落差确实太大了,先是被张益他们撺掇,又被他们卖掉,然后自己全抖露出来之后最终南京官场还是只抓了他们三个。
他还在壮年,他本来还有大好前程,但是新皇登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所以沈一贯都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开始输出了:“是天下官民尊奉陛下为帝,什么为重,何须罪员提醒?广布恩泽休养生息,大战之后动不如静,是陛下和朝廷不安天下民心,不是天下官民已经大逆不道!如今罪员三人受诛传告天下,也只让天下官民知道大变将至,陛下空谈求治而激荡国本罢了!”
说罢转头看着沈一贯、申时行和王锡爵:“文彦博尚敢直言,三位愧列台阁,坐看陛下操切、天下将倾尔!”
无所谓了,皇帝说得更露骨,天下将倾这种认识皇帝本来就有。
朱国祚也坐好低下了头:接受再教育吧,免不了。
“文彦博……”朱常洛呵呵笑了笑,“为与士大夫治天下吗?文彦博说出这话之后,赵宋多久之后有了靖康耻?”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陛下,此僚如今一心盼大明上下生乱,何必再多问?臣等皆明国之根本在民,士绅世受皇恩,更需佐助陛下爱民、安民。”
“不,坏就坏在这里。”朱常洛眼神转冷,“就是因为只有士绅能佐助天家治理天下,自觉无可替代,久而久之就自恃国本。越予优免,越增俸银,越发自重。大明文教,诚然出了大问题!大宗伯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