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开始变冷,辽东早已下了雪,江南江北开始征收秋粮。
朝中自然仍旧存在新党旧党,又一同构成“执政党”。朱常洛给了内阁对诸多题本直接票拟的权力,现在也已经不比一开始时候那么劳心劳力,关注着大方向就好。
事无大小抓在手上,是自我安慰的心安。但只抓大的,也只能做好面对具体事务走样的心理准备。
郭兰芝听他说着也许江南真会有什么地方乱起来,只是静静听着,用手指轻轻按着他的额头。
朱常洛躺在她腿上,又说起北虏今年不知道会不会入寇。
他心里自然也有诸多隐忧,但不能畏难。
每每对郭兰芝说起来,既是一个让她觉得自己愿意对她说心里话的过程,也是一个梳理思绪的过程。
“腿麻了?”
朱常洛坐了起来,郭兰芝却摇了摇头,然后捂住了嘴想要动身下卧榻。
这模样顿时让朱常洛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拉开帷帐往外走,带着喜意喊道:“茉芯,快让人去传太医!”
皇帝的反应让郭兰芝有点意外,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之后心跳快了些,但不适还是让她踩进了鞋里。
朱常洛已经拿了个小盂回来了,扶她坐回了榻上:“外面冷一些。”
拔步床自有一个外廊,外面帷帐放下后,里面相对封闭暖和。
脚步声传来,孙茉芯的声音响起:“陛下,娘娘,奴婢进来伺候?”
“进来进来。”朱常洛顺着郭兰芝的背,声音里又带上了些忧愁,“若是真有身孕了,你好像会容易吐啊。”
郭兰芝现在还只是干呕,刚刚掀开外面帷帐挤到郭兰芝另一边蹲在脚踏上的孙茉芯瞪大了眼睛:“皇后娘娘有身孕了?”
“像。”朱常洛又笑了起来,“倒是顺利。”
大婚之后,他在郭兰芝这里居多,如今差不多刚好是三个月。
“太好了!”
孙茉芯惊喜不已,宫中可还没有哪位娘娘宫里传出喜讯呢。
在孙茉芯看来,皇帝当然是最喜欢表姐的了,一个月里倒有二十来天都是表姐侍寝。剩下那几天,也都是月事来了。
她不知道这是朱常洛有意的。
虽然此前“实操研习”,朱常洛并没有觉得以后嫡庶传承会有多大麻烦,但也不算太放纵。
齐悦婵和司帐苏冉、司灯何芳菲既然此前都没能在皇帝召侍寝时受孕,那么大婚之后朱常洛把主要“精力”用在郭兰芝身上也更好一些。
能够恰好是既嫡且长自然再好不过了。
当然,现在也还不确定。
就算确定了,怀胎生产、顺利长大,在如今的条件下每一关都不容易。
坤宁宫里忙忙碌碌,太医院就在承天门外的五部旁边,不到两刻钟,田义就亲自领着人过来了。
“……臣还以为是什么急病。”
“是大事。”朱常洛笑道。
新政开始推动之后,每一样隐忧都很真实。
而皇帝大婚之后很快就有后妃受孕,则会向朝野传递一个很重要的信号:皇帝年轻、身体又好着,将来子嗣繁茂是一定的。
皇朝有一些事被冠以国本,赋税重地是国本,储君也是国本。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皇后娘娘,确实是喜脉!”
太医们在这方面是很熟练的,很快就统一了意见。
“好!”朱常洛又阔气着,“都赏!田义,让宫里宫外都知道,皇后娘娘已有身孕!”
“……陛下,还是等怀稳了一些。”
田义劝了一句,毕竟是有这么一些讲究。
“照料周全便好。”朱常洛摇了摇头,“下旨,令定国公、武定侯分祭天地、太庙,代朕祈福。你去准备一下,朕待会去奉先殿。另外也去慈宁宫、仁寿宫那边说说这好消息。”
田义自然办事,带着太医们离开了。
朱常洛坐到了榻上握着郭兰芝的手:“你肯定能怀稳,心里别担忧。我也不向你倒苦水了,其实我都办得到的,无非是个排解。”
郭兰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另一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抚了抚。
“我知道,我……很喜欢。”
“怕你听多了,也替我担忧。”朱常洛向她眨了眨眼逗趣,又说出实话,“之前老是跟你说,也只是为了与你交心。你看,新政,练兵,都有忠心能干的臣子帮我在做了。没点本事,我怎会胡乱动这些念头呢?好好休息,我去告诉列祖列宗这个好消息,去慈宁宫和仁寿宫走一趟,再回来看你。”
郭兰芝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确实喜欢皇帝肯对她说心里话,也喜欢他现在告诉自己以后不说了。“茉芯,照顾好皇后。”
“奴婢知道的。”
孙茉芯看着皇帝大踏步离开去奉先殿了,走到床榻边感慨着:“陛下可真高兴啊,竟要让定国公和武定侯祭祀为娘娘祈福。娘娘,必定是个皇子!”
“身子是好的就行。”郭兰芝倒是看得开,“命里有时终须有。陛下心里能装着我,就行了。”
“娘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只怕一会要答许多次。”郭兰芝摇了摇头,“你不如去准备一下,兴许等会母后她们都要来的。”
“是。”
孙茉芯喜滋滋地出去了,皇后有了身孕,那当然是后宫最大的喜事。
太后们和太皇太后们说不定都会亲自来看望,然后自会有诸多叮嘱。
其他各宫的娘娘们也礼该来道贺,今天坤宁宫会很热闹。
不仅宫里,喜讯也很快就传到了宫外。
前不久冬至日时,皇帝是亲自祭祀的。现在让定国公和武定侯代祭祈福,只能说明皇帝十分看重皇后和这第一个孩子。
大婚才过去三个月,宫里就有喜讯传出,也确实证明一件事:至少不用担心皇帝像武宗那样无子。
内阁那边,王锡爵看了看沈一贯和申时行之后说道:“勋臣代祭祈福,在京文臣,也当上贺表祈福吧?”
“……自然。”
虽然仍在“争议”新政的当口,但现在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种上贺表的事,自然算是群臣表忠心、为大位传承无忧一事而做出锦簇文章的机会。
天下最尊贵的一家将迎来又一代子嗣,地方上尊贵的各家们则已经尽知皇帝与朝廷最新的决定。
如今已经不是要不要严格遵守优免的问题,而是优免会不会被降的问题。
可能被降,那就不可能完全被去除吗?
江西饶州乐平县衙,孟希孔对着陆新义、温平和刚刚确定有了正八品官身的教谕曹明信说道:“大势当前,诸位该做个决定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家岳到南昌府拜访过藩台大人,分给乐平的金花银由单,本官已经给本县乡绅大户送上了一份厚礼。”孟希孔看着他们,“其他县州,本官不好说。但乐平上程家大逆不道,是在陛下和朝廷那里都有了名的。”
有恩,也有威胁。
还有利诱。
“曹教谕有了官品,本县能不能不降优免,正是官绅一体同心之时。”孟希孔又说道,“家岳是昌明遮洋行的行首,乐平各家何必只把眼睛看在优免上?难道江右各家行商,不能趁这个机会与昌明号一同从其他地方赚回来?”
常庆安从南京去南昌时,来过乐平一趟,又提点了孟希孔不少。
所以孟希孔现在的话,有说服力,至少透露了昌明号愿意与江右商帮合作的意向。
“他们能不能转过弯来先不说,单说县衙。”孟希孔瞧着三人,“不论怎么说,只要把厉行优免这件事办到实处,不仅小民会感恩戴德,县衙又能增加多少岁入?大多都能存留!只是尊奉旨意和朝廷政令,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就能有了着落。”
陆新义叹了一声:“县尊大人,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只是厉行优免,明年自首退赃,将来还要忧心抚按说咱们乐平县强压民告官绅的官司,这些实在大异往常。何况眼下诸多胥吏杂役都与各家牵连颇深,恐怕后患太多啊。”
温平也说道:“只忍痛割肉,看不到将来日子好转,甚至越来越坏,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倒不是为他们说话,我们自然也希望县衙多些存留。只不过,就怕乐平再出大乱子,人人难逃罪责啊!”
“胥吏杂役……”孟希孔沉吟着,“朝廷会想到地方这难处的。现在不是畏难不前的时候,看不到将来日子好转,确实是问题。本来想在秋粮收后宴谢各家和诸粮长时再说的,现在先对你们透个消息……”
陆新义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觉得乐平知县是个新官也好,是这个孟希孔更好。
其他地方不见得有他这样的一些特殊消息来源。
孟希孔说完就道:“一句话,大势当前,能转过弯来的,日子才会好转。觉得朝廷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地方上凭优免大肆偷逃赋税的,那自然会越来越坏。我知道你们也有些交好的,可以令他们早做准备。”
三人眼神颇亮。
“再要记住,只要县里是尊奉旨意和朝廷政令办事的,出了什么岔子,又怎么会惩治到我们头上?相反,非要与朝廷对着干,闹得你我和乡绅都被降了优免,那才是大家的敌人。孰轻孰重,智者自明。哪里都不缺顺势而为的,哪里也不缺要逆势而行的。”
孟希孔的眼睛比他们更亮:“找出那些非要逆势而行的,多加防范,又怎么会闹出大乱子?”
他说的正是事实。
旨意传遍大明之后,官员们、士绅们,内部都在开始分裂。
朝廷给了地方官衙一份以后合法多领勤职奖廉银、多留公办银的期许,官吏和士绅之间有了裂痕。
眼见明年之后官场会多出一批新官位、会多出一批因罪去职或者因压力而辞职的缺,在野士绅当中也有看出这些新机会的。
尽管此刻仍旧是千丝万缕地缠在一起,有的地方准备缠得更紧密,有的地方也在松动着。
但新的改变,可能的生机,毕竟在孕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