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最高兴的一集
下午的讲学,针对的是百家苑和大学苑的优异新生。
朱常洛讲的重点自然都是他前些时日“魔怔”之时萌发的那些疑问。
目前,百家苑和大学苑的新生基本都是儒门经义的佼佼者,对于皇帝一连串的疑问当然是更加发蒙的。
不是天子讲学吗?怎么反倒像是天子在求教?
他们都散坐于辟庸殿旁的石台上,还有位于环形水池的十字形桥上。
殿中的诸人则更加明白了:皇帝反而觉得他口中的“自然哲学”更加重要一点,毕竟过去大儒们已经思考过太多太多关于人的问题了。
学生之中,也有一些听得津津有味或者目带思索的。
等他讲完之后,刻意问了一嘴:“朕是深信格物能致知的,并且格物就是观察天地万事万物,思索其中道理,不拘泥于书本经卷。朕刚才所说的一些迷惑问题,你们之中可有人思索过道理,能不能为朕解惑的?”
朱常洛之前提的都是一些涉及物理、化学原理的疑惑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偏门。
然而其中居然真有一人开了口:“学生能试解一惑。”
朱常洛精神一振:“你说。”
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恐怕是擦着三十岁的边进来的。
只见他站起来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陛下刚才有一惑,说观营建三殿之工匠,都是一般高大的人,为何远处只是蚂蚁一般大。这里的道理,学生在《墨经》里读过。”
“《墨经》?”朱常洛更开心了,“你细说。”
“是。《墨经》鉴团有云:鉴者近,则所鉴大,景亦大;其远,所鉴小,景亦小,而必正。”
“……细细解说一下。”
“是……这里说的是团镜。古镜都略凸,学生也看宋时沈存中说道: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小鉴不能全纳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则鉴虽小而能全纳人面。仍复量鉴之小大,增损高下,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此工之巧智,后人不能造,比得古鉴,皆刮磨令平,此师旷所以伤知音也。”
他又说了一大堆古话,大概是“年轻学生习惯于引经据典”。
但朱常洛听他提到沈存中,不免问了一句:“可是《梦溪笔谈》中说过?”
“正是!”那年轻人眼睛更是一亮,随后犹豫了一下说着,“学生以为,眼瞳也是凸的,故而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若眼瞳是洼,那就应该是反过来:近处小,远处大。并且,太远的人反而会倒过来,同样是近小远大。”
朱常洛如获至宝:“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学生王徵,字良甫,西安府泾阳县人。”那人反倒忐忑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说道,“今年虚岁三十三……”
虽然他过了“限龄”,但朱常洛不在乎。
反倒是徐光启解释了一句:“是陕西学籍监察御史恩荫入百家苑的,万历二十二年陕西乡试的举人。其舅父张鉴如今官任大同府同知,是关中名儒,也受了太常学士征辟,只是辞称老病。臣考察百家苑新生,点了他来听陛下讲学。”
朱常洛心里有了数。
虽然过了年龄,但本身已经是多年举人,并且走的是恩荫的特别路子。而他舅父既是上了名单可以被征辟为太常学士的大儒,还是在朝官员,能走恩荫路子不奇怪。
朱常洛确实惊喜:“原来如此……但听你这么一说,莫非人眼是个凸镜?”
王徵吓了一跳:“学生只是以为应该是一样道理,只是人眼……”
这玩意他可没琢磨过。
“无妨。能触类旁通,也算稍解朕惑。其他问题,你还想过吗?”
王徵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学生自小随舅父求学,住读于外家,都是舅父所教。陛下那些疑惑……学生也思索过一小半……”
“那你回头写下来,交给俆学正。”朱常洛又看向其他人,“你们若能解惑,也可以都写下来,交给徐学正。”
在这里当然是不适应一直追问,要的只是示范效应。
再次重申了一下这自然哲学也是通往学问大道的路径,希望他们不要小觑。
“上古以来,百姓聚众而居。此后各司其职,有人为军兵,有人耕田渔猎,有人司刑名,有人专营造。人各有其职,也各有其志趣,都有道理在其中。万事万物,若能尽知其理,何愁大道不近?”
说罢看着那王徵,笑着说道:“能解朕一惑,赏银十两,以资鼓励。”
至此,反正皇帝对于这些杂学也很感兴趣的形象是传播给这些太学生了。
方学渐看在了心里,也琢磨着该致信张鉴,请他也到太常寺来。
不为学问大道着想,也该为他这外甥着想。
即便那些杂学可能登堂入室,至少也不能让他们喧宾夺主。
回紫禁城的路上,朱常洛已经大概搞清楚了这张鉴和王徵一对外甥,而后也把王锡爵先喊到了养心殿。“张鉴张孔昭?”
“听说昔年他是得你赏识,升任山西岢岚州知州?”
王锡爵本来还以为皇帝喊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想到只是问一个人的经历。
于是他就说了说。
其实也挺古怪,这样一个关中名儒其实没有进士身份,最高学历不过国子监的监生。
所以他一直到今天也只是个正五品同知。
但现在听王锡爵介绍了一下,朱常洛倒有点明白了。
学得杂,早年又因为父亲、祖母和母亲相继去世,丁忧太久。
但是被王锡爵奏请升任知州后,万历二十四年山西全省考功循良官吏第一。
功绩包括:城中缺水,他召集石匠在城中打井。州内缺柴薪,他自己勘探到了矿点挖煤;挖了煤之后又找到陶土烧陶瓷器皿;满足本地需求之后还外卖创收,另外也改造织机织布创收充作赋税。
到了大同府做同知,主要工作是督饷,但除此之外,又创制了各色战车、护城悬楼、翻车、易弩等作战器械。
王锡爵特别提到:“萧夏卿也是赏识他的,万历二十六年他兼理兵部事,就命张孔昭多组织人手营造那些军械,分到各关隘。”
朱常洛明白了:舅舅的影响,外甥的兴趣。
“今年虚岁五十八?”朱常洛又问,“身体如何?”
“征他为太常学士,他以老病推辞。以他为人,应当不是假话。”
“那就更要让他到京城来,好好调养了。”朱常洛说道,“你亲自去信一封吧,朕还要重用他!告诉他,他这个外甥王徵,朕很欣赏!”
对朱常洛来说,现有的官宦人家里有这样的榜样,作用很大。
当官的当中先有一些不抗拒接触实用的科技,对这些方面感兴趣,朱常洛就要大大鼓励。
比如说接下来三年里规划建设地方水利路桥,缺得了这些技术型官员?
大明不能一直依靠人力物力去堆一些事,像潘季驯、贺盛瑞、张鉴这样的官员得多一点。
王锡爵从皇帝专门召他来问张鉴也感觉到皇帝对这些方面的重视,回去之后就立刻开始写这封信。
而朱常洛这回也让刘若愚去把这一批太学新生的名单拿来了。
之前他没有去一一细看,但现在反倒来了兴趣。
这一看,果然给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徐霞客、宋应星。
都是太学里的小学生。
后面还有他们的入学通道:徐霞客还没有生员身份,也不是考上的,是南直隶的学籍监察御史熊廷弼恩荫入小学苑的。
宋应星则是考上的。
每个地方的学籍监察御史都有恩荫权力,最好操作的当然就是直接去小学苑,学生只是生员嘛,影响不大;另一个恩荫入百家苑的则必须掂量掂量了,毕竟学成出来就赐同进士出身。
但是朱常洛对徐霞客父子多少有点了解,应该不是积极走门路的人。
“把南直隶学籍监察御史奏请恩荫的题本找来。”
朱常洛想看看熊廷弼是怎么说理由的。
他们有权力,不代表不需要奏请。朱常洛之前只是恩准了,表达对他们的信任,反正没出问题之前不用搞得那么严,去年考察士绅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促进厉行优免。
刘若愚去了乾清宫那边,找到了题本之后朱常洛看了起来。
前年童子试没通过,性情太野,太钟情于地经图志,像他爸一样。
但他家里是有名的,祖上徐经和唐伯虎一起因会试舞弊案入狱,徐霞客的父亲厌恶官场,并没有去考什么功名,甘愿家道中落,但却是常州府有名的饱读隐士。
朱常洛之所以能看到这么仔细的介绍,是因为熊廷弼的特别介绍。
“臣自幼既学文,亦好武。能开强弓,喜研韬略。惜其父子于山川形便之志趣,窃以为陛下该储地理之才。三顾其家,劝以太学无有科场恶弊,诱以将来可为臣幕僚走遍天下山川,其家业既已败落,其父已病痛缠身,这才应允。”
朱常洛很开心,熊廷弼这是向朱常洛表达他想从军事方面建功立业的态度,还借口要为将来作战储备军事地理方面的人才。
但穷游帝徐霞客果然不是走门路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