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君恩,圣训
君臣对坐时,天就真的黑了。
先聊的是家常。
“御台一生清节,朕素来敬佩。卿室无姬媵,只有一女,听说继子也懵不识人?”
沈鲤脸色微变,神情一黯。
这是沈鲤的一个心结。
他一生没有纳妾,夫人诞下一女之后身子就有了些问题,多年来再无子嗣。从族中过继了一子,但女儿……
这继子之所以懵不识人,是家丑,是他女儿毒害的……
“御台一心谋国,家事关心得少了。”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皇祖、父皇和朕对御台都恩赏有加,予御台的恩荫,御台都给了族人。御台问心无愧,有人弹劾商丘沈家仗势横行、富甲一方,朕却知道御台是族中最穷的一个。令媛……”
他摇了摇头,沈鲤的神情更低落,怅然说道:“臣家事有辱圣听。”
“朕是想说,御台如今一心扑在公务上,也未尝不是为了解忧。御台的身体还硬朗,若当真回乡了,日夜受家事所烦忧,只怕还不好。”
说罢补了一句:“总要再过继一子,不致断了血脉才是。从族中再寻一个吧,朕恩荫他到宗学,将来和朕的长子一起读书。”
沈鲤身躯微颤,离座跪下:“臣已经断了这念头。陛下隆恩,臣不敢受。”
“爱卿家事,朕也不好说什么。令媛已然婚配,再继一幼子,爱卿长居京城。既为朕长子伴读,想来能够成材。”
朱常洛先说他家里的丑事,不是想嘲讽他。
毕竟只有一个亲女儿,性情也没法子改变了。
沈鲤继续这样逃避下去,将来晚年恐怕很凄凉。
在如今的宗族习俗里,他女儿想继承家产是很难的。
沈鲤自己也没多少家产。
六七十的人了,经历了这样的自家事之后,不说心凉是不对的。
虽然沈鲤本就是很刚正的人,但被朱常洛重新启用还委以一相之后,干脆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也未尝没有家庭方面的原因。
现在刚刚在工作上遭遇“重大挫折”,转眼又听皇帝希望他再过继一个正常儿子,并且允诺他让这儿子来做皇长子的伴读,沈鲤跪在地上一时百感交集。
如今皇帝是昔年受了国本之争苦头的,皇长子还不足六岁就已经让张居正的儿子给他启蒙,态度明确。
皇长子既嫡且长,只要顺利长大成人,百分百的太子。
“平身坐下吧,边吃边聊。”
朱常洛年轻,饭量大。
他干着饭,沈鲤却只是浅尝辄止,过了一会才说道:“臣年长,族中辈分,幼子……”
然后叹了一口气:“陛下恩重,老臣感激涕零。陛下既不怪臣,臣……”
“朕是怪你的。”
朱常洛一句话,沈鲤又噎住了。
“朕是天子,尚且顾虑重重。御台总摄台鉴,只因心无挂碍、一心为国,反倒走得极端了。”朱常洛喝了一口汤之后摇了摇头,“仲化,你是鉴察院首任御台,鉴察院的规矩和成例,更重要一些。”
沈鲤心头一凛,一时无言。
“若愚,给御台传些肉羹来。”
朱常洛先吩咐了一句,随后又拿着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这糍粑软糯,香甜可口,御台尝尝。”“……谢陛下。”
这真是很亲近的闲聊节奏,从家常到国事,有恩有责。
点到为止之后,朱常洛一时没有继续说他怎么就极端了一些,鉴察院的规矩和成例又是什么。
但沈鲤自然在想。一面听着皇帝今天午后在万岁山的见闻附和着,一面思索皇帝的恩典和“怨怪”,等到喝完肉羹结束了赐膳之后,沈鲤离了座站起来深深一揖:“臣虽无私心,然鉴察院初设,规矩该如何,臣确实也拿不准,还请陛下训谕。”
“御台是长者,是老臣。”朱常洛压了压手,“坐下,吃杯茶,把心绪放宽松些。”
君臣之间的节奏,只要天子是有主见的,当然是天子来主导。
喝了一口茶之后,朱常洛才说道:“听说御台还想过把刑部也归入鉴察院?”
沈鲤心中一凛,搁下了茶杯又站起来谢罪。
这个想法,除了舒柏卿和谢廷赞这两个后辈,也只有郭正域、李廷机和另外两个他认为可以探讨一下的人知道。
是谁?
“敢这样去想,朕就很宽慰。”
朱常洛又说着让沈鲤觉得意外的话。
“朕知道,御台这几年都在思索着鉴察院该如何真正起到作用,让天下官员都能奉公守法。”朱常洛摇了摇头,“凡事都有两面。该倡导、该要求的,是要倡导、要求;但人性使然,鉴察院哪怕集三法司于一身,也达不到御台心目中想要的目标。说句不该说的话,三法司于一身的御台,比之北镇抚司诏狱又如何?”
沈鲤一时无言。
“御台难道没留意到,朕御极之后除了寥寥几桩事,朕从不以锦衣卫为利刃?”
“……陛下圣明。”沈鲤想了一想,确实是这样。
“道德是理想,律条才是秩序。”朱常洛说着,“鉴察院,实则是朕心目中一定要好好维系律例秩序的衙署。而律例秩序要凛然不可犯,就一定不能因人而左右,一定要超然。”
看着若有所思的沈鲤,朱常洛悠悠说道:“御台如今踊跃谋划要员人选,将来鉴察院要办事,御台要办什么事,旁人是不是就有可说的闲话了?”
“……只是……”沈鲤欲言又止。
“要相信朕,相信同僚。”朱常洛郑重地提醒,“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想着诸事顺遂。做最坏的打算,往最应该的方向走。若遇坎坷波折,也是无可奈何,想法子再解决便好。有时候登山,还要先走走下坡路,绕一绕弯,这都没什么。御台以为呢?”
“……臣受教。”
沈鲤心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二十六岁的天子开解七十七岁的老臣?
可他说得有道理。
“御台在朝的时间也不短了,当知朕比谁都想做一番大功业,中兴大明,再筑国祚根基。”朱常洛长长叹了一口气,“快七年了啊,朕也只能先忍着。诚然,朕还年轻,御台年近耄耋。但正如诸多利国利民善政往往半途而废,这恰恰说明了许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
看着沈鲤,朱常洛意味深长地说道:“进贤院指好道德学问方向,鉴察院纠偏劾罪。要警惕,更要有信任。如此一来,百官才可既不忌惮鉴察院,又要畏惧鉴察院,御台以为呢?”
“……陛下高见。”沈鲤抬着头,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那诸省督抚按及诸御史……”
“总要厘清的。”朱常洛不避讳,“百姓刑名,百官刑名,朕以为这是两件事。鉴察院先督促好百官,将来才好厘清。清正如御台,也难以一时澄清玉宇。现如今倒好,御台先做主一力推选了要员,将来还要察治百官,这又怎么好堂堂正正督促他们?”
沈鲤总算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想了一下之后才说道:“若是这样,那鉴察院也不该参与廷推?”
“如今不算厘清了,该参与当然还要参与。”朱常洛说着,“但是任他们如何请托,鉴察院内是不好亲自下场左右结果的。鉴察院办事,起点不该是人事,而是祸国殃民之罪状。只要出手了,便该足以警醒一时。而未出手时,便如令人闻风丧胆之诏狱,震慑悠远。”
他伸出手掌,往下劈了劈:“之所以设了五相,正是各自专司一处,锋锐无比。倘若仍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仍是千丝万缕、左牵右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