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其实是个暴虐之人,也是个多疑之人。
他有狡黠机智与刚毅坚韧,但这么多年来,他确实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到底要做到哪一步。
一开始只是想一统建州女真诸部,后来又想一统女真诸部。
前些年间李成梁离开辽东,明军援朝抗倭时的战力虚实、税监搜刮、抚按与武将的不合,让他又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尽管去了一趟大明京城被那新君点了点之后,他压抑了一下。
这么些年听闻辽东和大明的变化,他又压抑了一下。
可野心一旦开始,就无法磨灭。
哪怕女真诸部他还没能完全一统,却也开始想着更长远的事。
偏偏现在大明开始对辽东边关之外有了行动。
偏偏李成梁又得重用了,进封为侯,总督京营。
现在天朝钦使将至,这当务之急,他麾下确实没有那些足以与之周旋一二的人。
让其他族人去应对,只怕一个不好就落给大明一个怠慢钦差的口实,后面极为不利。
只有龚正陆这个通文墨的汉人至少能把大明钦使先拖住,让他们耐心等上数日,等到自己增援过去攻克宜罕山城再回来。
现在见龚正陆过了几年幽禁生活之后反而骨头更硬了一些,努尔哈赤一时左右为难。
“你既然这么不忘本,为何又肯助我?”
平息了许久怒气,努尔哈赤才重新问了一句。
“王上早年间先是不让我走,后来又待之以礼,让我养尊处优,每每咨询。我在大明是个文武百官们瞧不上的商人,在建州却能得王上信重,多少也有了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何况教化外藩有成,哪个读过书的人不引为功绩?若王上能允我寻来妻子,又能听我劝谏移风易俗,将来未尝不能当真建国,得到大明册封。”
“在你心里,我只有这样做,只能这样做?”
“自然。”
努尔哈赤看了他许久,忽然又一笑:“你这么不忘本却又一心助我,那不是对大明不忠吗?”
“至少一直到现在,王上攻伐的只是女真诸部,对大明没有不恭顺。我若能劝得王上心向天朝,主动归化,从此一心恭顺为藩属,对大明而言是免却了辽东边患。如此既不负王上知遇之恩,也不负大明。”
“恭顺与否,却如何取信于大明?”
努尔哈赤想起那年跪在大明新君面前听到的话。
“若再有灭族吞并之事,朕就要管了。”
“你既言忠,那么朕若要主持公道,你听不听命?”
主持公道?是啊,现在乌拉部给了他借口,他派人来了。
努尔哈赤不能赌。现在他连女真诸部都没能一统,若当面见到钦使,听到大明天子命令之后不遵行,那么在那年轻皇帝眼中就已经是不忠了。
所以他要先避开,要让女真诸部看到他实则已有实力势如破竹。
但要让大明皇帝相信他仍旧恭顺!
龚正陆凝视着他,过了一会才说道:“看来真是发生了一些大事,王上知道了大明已然开始猜忌王上。这信任若要取来,就更难了。王上若仍能信得过我,总要说说前因后果,我才好答复王上。”“先随我出城吧,路上再说。”
一路到了赫图阿拉城东北面的一处营帐里,龚正陆才知道这几年来尤其是今年以来的事情。
看着忙碌准备的营地,他怔怔说道:“这么说,王上实则该是昨日就离了赫图阿拉城?”
“先生说得极对。”努尔哈赤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哪怕只是一个大明最低等的读书人,也有这种见识吗?
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离谱。人的天生才智又会相差多少呢?这种时候、这种层面的思考,更多还是能站到这些位置、有天分或者有经验。
龚正陆已经做了他多少年的“谋主”?站在建州女真的角度去考虑当下情况,他已经明白了努尔哈赤的打算。
只见龚正陆低头沉思了许久,然后才说道:“王上自可先去取了宜罕山城。女真诸部若得一统,各部族民也少了兵戈之苦。我愿助王上做成这功业,但皇帝陛下不会坐视不理。若要求得那天朝册宝,王上可还愿信我?”
努尔哈赤认真地拉起他的手,动容地说道:“我再怎么自傲,也不敢想上国的心思。女真诸部一团散沙,各自为政。我决定创制满文,只是要消弭各部隔阂罢了。一片苦心,先生是过虑了。如今乌拉部残害富察氏等小部族,又以过万大军犯我在先。他们先到皇帝陛下面前污蔑我,叶赫等部定然趁机挑唆。若能一统女真诸部,女真再能求得天朝册宝,我还会有什么奢望?愿信先生!”
龚正陆被他拉着手,看着他脸上真诚的表情,似乎这么几年软禁他的事没存在过一样。
“只是当时异议颇多,噶盖更同谋反叛,先生又是阿哥和族中子弟们的先生。要压下反对的声音,只能委屈先生了。如今女真诸部大多臣服,到时只是族人知有满文。若将来想为官员勋贵,自然是既要习满文,又要学汉礼。若能得册宝建国称王,愿拜先生为相!”
龚正陆长叹一声:“在建州过了大半辈子,也有了妾室孩子,这么多学生,还有王上……我才干难当大任,恐怕也活不到那一天。钦使的事,就交给我吧。既然是要去朝觐,王上允我三件事。”
“先生请讲!”
“一是备礼,这可以拖延至少十天半月时间。二是允我代王上先应承钦命,再挽留钦使,就说王上听闻消息后即刻返转,兼程与钦使一同入京。三是允我请钦使奏请皇帝陛下,能不能降殊恩,允王上以四格格为皇帝奴婢,以表恭顺之诚。”
“什么?”
对前两件事,努尔哈赤没有意见。反正不想直接让大明找到对付他的借口,那些都是该做的,无非要临时放些权力给龚正陆。
但四女儿穆库什,他是准备用来收服乌拉部的,就像三女儿莽古济十二岁时就先嫁去哈达部一样。
“王上,外藩为表恭顺臣服,进献宫娥是常有之事,朝鲜便每每为之。王上愿以亲女为婢,是王上恭顺之诚;皇帝陛下若信王上之恭顺,将来自会册封位份,以安王上之心。”
“……我已留了老八在京师。”
“那是王上奉旨而为,岂能与主动进献相提并论?”龚正陆又说道,“最重要的,王上能做到这一步,叶赫部担不担心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从此恩准甚至相助王上一统女真诸部?他们拿那东哥蛊惑各部,朝觐之时,王上不妨提一提叶赫部以那叶赫那拉东哥为赏格,诱各部讨杀王上的事,以示如今局面是王上迫不得已而为之。”
努尔哈赤心中一动,然后说道:“若皇帝听闻此女,令叶赫部进献。再得恩宠之后,反亲信叶赫部呢?”
“王上放心。大明刚直贤臣无数,断不会允皇帝陛下为外藩女所惑!何况此女有过婚约,在大明已是个寡妇。纵然被进献入宫,只会是个婢女。就算万一得了宠幸,也绝不会有高位份!”
龚正陆脱离大明现实已久,骨子里相信着大明的纲纪伦常。
“叶赫部不提倒好,若是提了,在大明那里少不得多一个想要克害天子的罪名!就算大明皇帝真龙天子,应的是那前半句,王上既然恭顺无过失,上国自不会无由征讨。而叶赫部失了那老女,从此少一利器,于王上大业百利而无一害。”
努尔哈赤犹豫不决。
龚正陆古怪地看着他:“王上莫非舍不得?”
“……我岂是好色之人,只不过穆库什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