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带陈阳一行回到家中,便叫儿孙杀鸡宰猪以待客,礼数周到,态度很是恭敬。
陈阳看在眼里,方才的少许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他毕竟还是个很大度的人。
农家风味的烹饪手法较为单调,拥有的调料也不似京城丰富,但胜在新鲜干净,简单处理后就能体现出食材的本味,嫩绿的叶子菜与散发着肥美香气的肉食已然很诱人,徐弘远大口吞咽着食物,几乎将头塞进碗里,不多时便吃下接近三人的食量。
“嗝儿……”
他拍了拍滚圆的肚子,将腰带一松,惬意地坐在板凳上,拿着根干稻草剔牙:“没想到,这饭菜比家里更香些。”
绿萝在旁掩着嘴直笑:“公子在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嘴养得叼了,吃什么都没滋味,如今吃了几天干粮,多日不沾荤腥,自是觉得什么都好吃。”
陈阳只沉默着休息,并没有多话。
过了一阵子,在老村长企盼的目光中,他才开口:“饭也吃了,现在便去看看。”
“好好好,道长请随我来。”
老村长等待多时,赶忙起身带着陈阳,绕过院里一棵杏子树,来到宅院角落,一处偏僻又有些倾斜的泥砖房前,以手指向屋内,露出痛心疾首模样:
“好叫道长知道,里头的是咱小儿子,村里唯一的秀才。前些日子跟人出外游学了几天,回来后不知为何就突然中了邪,书也不读,门也不出,他娘进去看他,险些被他咬下块肉来!只好用绳子绑了关在里头,从城里请的大夫说治不了,好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住了!”
“这不见到道长,才想请你来想个办法。”老村长急得直跺脚,“你看这是什么事嘛……咱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么就……”
听得这话,陈阳站在门口,看着房内隐隐透出的纷杂气息,若有所思:“弘远兄,将门打开吧。”
徐弘远答应了一声,上前才将木门推开,一股浓郁臭味扑面而来,险些熏他个跟头,于是转身就跑,扶着墙根恶心地呕吐。
“呕!!”
原来这几天,被关在屋内的章秀才动不动狂性大发,没人敢接近,于是吃喝拉撒都只得在屋内解决,里头积聚许久的气味可想而知。
待得恶臭味稍稍散去,往里看,只见一个男人蜷缩着身子,穿着发黄的单衣,满是污垢的身体被绳子捆着,正背靠着墙壁,须发缭乱、蓬头垢面的脸无精打采,不时地念叨些什么,偶尔发笑:
“像,很像啊……嘻嘻……”
见有生人来,他抬起头,嘴巴一咧。
无神的双眼、凌乱的胡渣、明明样貌刚硬朴实如农户,却又偏偏露出个柔媚入骨的微笑,还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压着嗓子就唱了起来:
“三炷香,求得那癔疯也癫狂;中邪样,黄纸符上沾血光;叩灵堂,棺材里死人有话讲;灯烛亮,生面孔跑来陪葬;做法场,祭了心肺手足换黄金万两……”
见到这一幕,直令众人遍体生寒。
“儿啊!”老村长不忍直视地转过头,“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老丈,这如花……不,是这位大哥。”陈阳皱起眉头,“他这状况到底有几天了?”
“得有個十来天了。”
“师父……”徐弘远拿着帕子捂住口鼻,不敢去看屋内的情景,“这人是怎么了?”
“撞客了,但不是鬼,是另一种玩意。”
陈阳皱着眉,与章秀才四目相对,从对方目光中看出讥诮的意味。
“借体修行……有精怪上了他的身,借人体以修行。”
听得这话,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为了看得真切,陈阳将重瞳珠又拿了出来,发现章秀才体内灵光已如风中残烛、几近熄灭,血气也同样散乱,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这精怪做得挺绝,不仅要借身,更要借命……他的生机已近熄灭,若再不驱了精怪,将有性命之忧。”
剩下还有半句,陈阳并没说出来——这人即便得救,恐怕也活不长了。
老村长一听慌了神,他在这小儿子的身上倾注了不知多少心血,忙道:“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早几天来,还可以试试看柚子叶蘸醋,现如今……”陈阳看向徐弘远,吩咐道:“要令这精怪收手,首先得确定其正体,我说,你记。”
徐弘远点点头,忙不迭地拿出个本子,手上拿着从弗朗机人处购买的铅笔,做好记录准备。
“畜牲之中,灵性最高者为黄白灰狐柳,也是这五类最常作祟,分别是黄皮子、白刺猬、灰耗子、狐狸、蛇,天性各有不同。”
“狐狸,也叫狐媚子,身有骚气,遭其附体者,体生异味,放纵浪荡,能预测凶吉,奸诈狡猾。”
“对的上,对的上!”老村长两眼放光,“我儿子就是这样呀!他还唱起戏来了,一定是狐媚子上了身!”
陈阳转过头,以冰冷的眼光令其闭嘴,又道:
“刺猬,又叫偷瓜獾,遭其附体者,既畏寒也怕热,胆小懦弱,喜食杂果,通晓药理。”
“耗子,遭其附体者,尖嘴锐牙,昼伏夜出,大白天会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愿见光,能够聚财。”
“蛇,遭其附体者,通体生寒,潮湿阴冷,贪婪无度,吃东西喜欢直接吞咽,凶悍暴躁。”
“黄皮子,好血食、体有臭腺,遭其附体者,除茹毛饮血外,亦会精神恍惚,哭哭啼啼,连说带唱,词句多是谶纬之言。”
“这些畜牲虽然灵性不弱,毕竟也是禽兽,智慧不如人,机缘巧合下有了修为,想要再进一步,便要借人体——人乃万物之灵,性最聪。”
陈阳一口气说了许多,字字清晰,气息丝毫不乱:
“故而精怪会刻意模仿人的行为举止,若人见到,并说出精怪像人之类的话,便会被其借体……这种事,也叫精怪讨封。”
“这实际是人将自己的性命借给了精怪,令其得以继续增进修为。”
“有些精怪会因此而有回报,也有些精怪会贪婪无度,趁机将人的性命尽数夺去,化为己用。”
说到这里,陈阳顿了顿,将手指向仍旧一脸妩媚的大胡子章秀才,问道:“现在,你觉得这位是被什么精怪附了身?”
“应该是黄皮子……又像是狐狸?”徐弘远一时有些犯难,“这搔首弄姿的模样活像秦淮河上的娘子……我不好确定。师父,黄皮子和狐狸的性子有些接近,该如何分辨?”
见陈阳还在搞教学,而徐弘远一时半会答不出来,心急如焚的老村长忍不住了。
“嗨呀,这还不简单,黄皮子和狐媚子都爱吃鸡,但黄皮子却不敢吃鹅,咱亲眼见过把黄皮子活活啄死的大鹅!”
“没错。”陈阳淡定地道,“就请老丈取只大鹅来,最好是那只啄死过黄皮子的。”
“早说嘛。”
老村长赶忙跑到院子里,吩咐了几个腿脚快的儿孙,让他们速去其他人家借几只大鹅来。
徐弘远听到鹅这个字的时候,却表现得有些不自然。
原来他家祖上中山王徐天德,便是因为吃御赐烧鹅,背疽复发而死,自此徐家后人于众多山珍海味之中,唯独不再食鹅。
世人都道这是当时太祖洪武爷嫉贤妒能,害怕自己死后徐天德势大不可治,因此将其害死。
实际徐天德当时的背疽已无药可医,活着也是受尽折磨,加上此君最喜食鹅,为了却其痛苦,洪武爷方才做了个恶人,将烧鹅赐下。
其中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