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枉。
当初大哥登基后无子,他就愣是没办法去封地,在京城里待着,日复一日,盼着大哥什么时候生个小侄儿。虽然心知自己为何要一直留在京城,但朱由检没有想过真的能继承皇位。
所以当这皇位啪一下落到他头上的时候,惶恐是大于喜悦的。
没人不爱权力,可朱由检早早地就见过了朝廷里权力的倾轧,见过皇帝和臣子们互相算计,还有阉党横插一脚,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尽管锐气十足,却也没有什么自信能做好皇帝。
毕竟,大哥都栽了。
“朕……朕罪不至此吧!”
朱由检听到这位先生拿自己跟朱祁镇放在一起比的时候,实在有点绷不住了。
他憋闷道:
“即位前,朝中党争严重,当年还是信王时,朕府中都节衣缩食,就是因为被这些太监给牵连的……”
“总之,先生既然通晓两千年历史,自当知晓魏忠贤有多大势力,有多作恶多端!”
“朕将他除掉,不是大功一件么?难道这也有问题?”
“如若不然,何至于与英宗得到同样的评价,朕勤勉朝政,满朝文武都知道的!”
嗯,孩子委屈了,孩子觉得自己凭什么跟朱祁镇一个级别。
其他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看得出连这个后世子孙都瞧不上朱祁镇这货,于是齐刷刷“噢”地拖长喊了一声。
朱祁镇:……
好好好,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是吧!
他正要反驳时。
朱元璋越琢磨越感觉不对劲,忽的问:
“咱记得,这祖训里说过,阉人不可干政。”
“你们说来说去,老提到太监、阉党这乱七八糟的,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还想反驳的朱祁镇、委屈巴巴愤愤不平的朱由检:……
俩人瞬间闭了麦。
他们可是都清楚得很,这位老祖宗最烦的就是后宫干政、阉人干政这一套,洪武年间的太监地位简直创下了历史新低,哪怕是御前领头的太监都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来,这就足以说明地位了。
宋慎一看朱祁镇和朱由检这怂包样,顿时乐了:
“你问他们,他们怎么敢告诉你啊?”
“土木堡之战怎么输的,不就是因为朱祁镇盲目信了一个太监的话,非要御驾亲征,还听那太监的胡乱指挥搞出来的事情吗。”
“在明中后期,太监的地位节节高升,先是有了能跟锦衣卫分庭抗礼的东西二厂,在天启、崇祯年间又出了个魏忠贤,人称九千岁,皇帝都只是万岁爷,他有九千岁,你说厉害不厉害?”
“刚才朱由检说他即位就对魏忠贤动手,铲除了阉党,你该高兴才是啊,朱元璋同学。”
朱元璋没有笑。
这段时间以来他也算是摸到了点宋慎的脉门了。
宋慎平时的确是会主动给他们讲课,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要学生去问,宋慎才会讲得更加细致。
而一般来说,他要是无缘无故就讲得细致……多半里面是有大问题的。
“朱由检他哥哥虽然听着是个短命的,但应该不是个二傻子吧。”
朱元璋皱眉盯着那少年皇帝看:
“他当初能让这劳什子魏忠贤顺杆子爬起来,理由是什么?他需要魏忠贤替他做什么脏活?”
是的,这就是朱元璋的思维方式。
同样也是嬴政、刘彻、李世民等人的思维方式。
他们都一样,自己厌恶或是认定有罪的人,不一定就非要一杆子打死,如果还有利用价值,那自然是要等到榨干了才弄死。
朱由检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宋慎替他说了:
“噢,国库亏空严重,魏忠贤在捞钱这方面很有本事,天启皇帝――就是朱由检他哥哥朱由校――需要想办法补亏空嘛,魏忠贤就理所当然地出现咯。”
“还有一个,这个就是约定俗成大家心知肚明的了,皇帝需要用阉党来制衡东林党。”
“说难听点就是让太监跟文官们狗咬狗一嘴毛,所以朱元璋同学,你这祖训也就被他们选择性忘记了。”
朱元璋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
他努力说服自己――
这很正常,不可能每个皇帝都那么厉害,谁家还没两个昏君?国策本就该是过一阵就更改修订一次,自己今天这不就带来了新制定的国策么。
能合理利用朝廷上的势力去制衡,也不错……哪怕是太监也行……
正此时,却听朱由检反驳道:
“可是魏忠贤此人作恶多端,新官上任尚且还要三把火,朕登基后若不拿他开刀,下面如何看待朕?”
“他捞的银子可不仅仅是给皇兄了,他自己家里也有许多!”
“这般中饱私囊之辈,谁能信,谁敢信他!”
朱由检振振有词。
朱元璋眼前一黑。
他哆嗦着手,拉来了朱标和朱棣两兄弟,问:
“你们就没觉得这小子哪里不对劲吗?”
朱标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他脑子不对劲。”
朱棣捂着脸,实在无颜面对父兄:
“……我觉得先生说得对,他跟朱祁镇一个德行,要不咱们还是揍他一顿再说吧。”
现在坐在一起的朱家三人,其中有两个皇帝,还有一个从小就被往皇帝这个标准培养的准皇帝。
魏忠贤这个角色意味着什么,哪怕并不清楚往后的历史,他们心里也大致有数。
正如朱元璋准备着要借着胡惟庸等人的由头,将不再听话的淮西勋贵们一网打尽,潜入各家各户在房梁上偷听的仪鸾司中人就是朱元璋的刀。
这把刀换做是魏忠贤也没问题。
在朝廷亏空的情况下,天启皇帝但凡还有点上进心,就得剑走偏锋想歪路子搞钱,而树一个声名狼藉的阉人当靶子,由于阉人无后便绝无可能被篡位登基造反,立起来了还可以牵制似乎势力很大的文官们。
不管魏忠贤自己干不干净,反正他替皇帝挨泼的脏水绝对不会少。
但朱由检一接手朝廷,第一把火就烧到了魏忠贤。
这让底下人怎么看?
狡兔死走狗烹,那也得是立稳了脚跟之后的事情吧,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皇帝刚登基就搞这个,半点没有听皇兄临死前的吩咐,你是个什么人?
宋慎也听得无语:
“那你能不能告诉告诉我,现在崇祯二年,魏忠贤的事情已经彻底收尾了吧,你感觉朝廷里的情况有没有比之前要好?”
“东林党老实点了么,你准备自己扶持的那些阉党能打过东林党?”
“内忧外患,内部解决了一部分,你准备什么时候解决外面的事情?”
朱由检噎住。
当然没有。
他现在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就跟写书一样,激情满满写了个开头,然后发现自己能力有限圆不下去了,可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能圆多少圆多少。
宋慎叹息道:
“你怕是真不知道你哥为啥那么容忍重用魏忠贤吧。”
“我刚才说魏忠贤能捞钱,那是各种意义上的会捞,他还尤其擅长从地主商贾手里捞钱。”
“一来,这极大程度上替皇帝弥补了国库的亏空,二来,无形中也替百姓们分担了一部分的负担。”
“如今魏忠贤死了,朝廷上再找不出一个比他还能捞的,你崇祯的三大饷最后只能落到农民百姓头顶上,不用多久,再过两年吧,活不起吃不饱饭的百姓们就会揭竿而起开始造反。”
“本来农民造反这件事就是因为吃不起饭惹出来的,朱由检,如果你真的关心朝廷的话,不如去找你们的司天监看看最近几十年的气候变化?”
朱由检猛地抬起头来:
“你什么意思?”
朱元璋、朱标、朱棣三人也凑了过来:
“先生,气候变化怎么了?”
哪怕这件事跟其他朝代的人无关,其余人也都纷纷往这边挪了挪,竖起耳朵听着――
每一次宋慎突然延伸课外知识的时候,延伸出来的东西都挺让人震惊的,听听最好。
宋慎想了想,说:
“明朝会在崇祯这里灭亡,原因,我认为天灾和人祸都各占一半。”
“人祸自然是朝廷不作为、党争、贪腐等等,但天灾,就是小冰河期的锅了。”
“小冰河期我说多了你们估计也听不明白,这样讲吧,到了明末,海南岛下雪,渤海上冻,气温低到了这个程度,种地收成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而且,内部各种贪腐导致百姓难以负担税收,北边的鞑子们也因为气候严寒愈发想侵占中原,哪里都是冷,冷极了都会死人,不如想办法把中原打下来,还能活得久些,这就是人家的想法。”
“综合起来看,或许人祸的问题更加严重一点,毕竟,后面的大清开国之后,小冰河期也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们没亡国,你没法乱甩锅吧。”
朱由检怔怔地站在原地,两眼发直。
他不是那种长在深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皇子,相反,当年住在信王府的时候,他常常微服私访出门去走街串巷,对民间物价还算了解,偶尔也会跟百姓们搭话聊天。
冬天的确很冷……但,难道以往的冬天没有那么冷吗?
朱元璋咳嗽一声,将问题拉了回来:
“这个事情,后面再慢慢问吧,咱比较想知道的是,若崇祯是大明的最后一个皇帝,那后人给他的评价是什么?有没有跟朱祁镇那土木堡战神一样的外号?”
俗话说得好,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玩意儿就跟庙号谥号一样,很大程度上可以作为评判一个人的参考。
宋慎想了想,没憋住,笑道:
“倒是有个跟大明朝相关的段子,说大明开局一个碗,结尾一根绳。”
“一个碗说的是你朱元璋,一根绳说得就是他朱由检了。”
“说起来虽然有点缺德……不过,朱由检比堡宗还是有骨气多了。”
“至少城破亡国的时候,朱由检没有带着家眷逃跑,而是带着个太监,就在附近山上找了颗歪脖子树给吊死了。没投降没逃跑,自杀身亡,这事儿做得相当体面了。”
众人看向朱祁镇的目光愈发嫌弃。
当皇帝是需要天赋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子,有些人嘛,再努力也只能堪堪及格。
先不说崇祯本人能力如何,不过跟朱祁镇放一起看,都是庸君,甚至崇祯还是个亡国之君,起码人家有骨气,以天子之身殉国,而不是跟朱祁镇一样“忍辱负重”在人家瓦剌大营里呆了一整年,还有脸来当叫门天子。
朱由检本人,却很落寞地颓然坐下,口中喃喃自语:
“无论怎么努力,最后都是这样一个结局么……大明,真的没救了吗?”
“不,或许是我太无能。”
“那我是不是应该早些退位让贤,也去找个更加合适的人……”
啪!
重重一个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差点把朱由检连人带桌一起给掀翻了。
朱由检被扇懵了,刚要发火,回头一看却看见了朱元璋的脸,顿时有些语塞讷讷,不敢多说。
“你在这嘀嘀咕咕的,又是要没救了,又是要退位让贤,你想干啥?把大明亡国之君的名头放在别人脑袋上,自己提早离开京城享福去?”
朱元璋瞪眼看他。
崇祯被激得当即撑直了腰杆:
“绝无可能!我朱由检岂是那种人!”
原本满脸怒容的朱元璋忽的又笑了:
“噢,那你琢磨这干什么?”
“咱在这儿,秦皇汉武都在这儿,还有李世民,朱标,朱棣,更别说其他的名臣,哪一个放出来不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最要紧的是,咱们有宋慎宋先生。”
“这么多人,哪怕你是头驴,听几节课也该学到东西了。”
“不就是以前做王爷,帝王心术没学明白吗?你随便找人问啊。”
“还有那什么内忧外患,下次上课前你整理出个章程,让咱看看你如今朝廷里是个啥光景,咱老朱家三个人给你支招想办法,总不可能还对付不了一群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