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早上好！”
    私人诊所的前台兼护士蒋虹推开门。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曾经是特种兵，手脚麻利，行动总是风风火火的，却又不乏机警和敏锐。
    所以她才会被派遣到虞听泉身边。
    名义上是助手，其实还负责监视她。
    蒋虹并不是亲近智能生命的那一派，从称呼就可以看出来——她永远称虞听泉为“医生”，而不是叫她的名字。
    虞听泉放下早报，礼貌地点头致意，说：“我今天有别的安排，你帮我把预约推后吧。”
    蒋虹有些诧异：“什么安排？”
    “朋友过生日。”
    虚拟世界和现实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为了避免错过给胡芊芊庆生，她特意起了个早。
    跟蒋虹交代了几句，虞听泉通过虚拟游戏舱进入飞升世界。
    落地点是一片草原。
    雪山融化的水源滋润了这片草场，远处悠然吃草的羊群像白云一样丰腴洁净。
    虞听泉脸上泛起笑容。
    她化作一阵微凉的风，飘向那个炊烟升腾的小村落。
    今天的寿星胡芊芊提着篮子在村口翘首等待。
    那阵风扫过胡芊芊的鬓发，落地，化为一个明艳大方的姑娘。
    这才是虞听泉自己的样子。
    她早就把身体还给胡芊芊了。
    现在她在虚拟世界里没有形体，却可以化身为任何形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是智脑天道特有的权限。
    换句话说，她就是新的天道。
    ——这是季总替采采支付的诊金。
    那么原来的天道去哪了呢？
    答案是……被收编了。
    季总本来想带着采采远离是非之地。
    他把股份转移出去，就像丢出烫手山芋。
    别人不明真相，纷纷争抢。
    随着飞升那天的大变革，智能生命霸占虚拟世界，玩家再也不能登入游戏了。
    公司股份大跳水，那些跟杨振飞合谋的人以及想捡便宜的商人瞬间傻眼。
    接手烂摊子的人哭爹喊娘，嚷嚷着这是智能灾害！求国家给他们做主！
    上面真的派了调查组，查到采采与智能生命领袖的关系亲近，于是做通季总的思想工作，请他和采采在中间牵线，和虞听泉尝试友好对话。
    随后没过多久，虞听泉去现实开了这家私人诊所。
    她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对统治这个星球没兴趣。
    有她把控飞升世界，约束着村民们，这个新生的族群不会对外界造成太多影响。
    游戏公司垮了不要紧，因为运行飞升世界的设备都被调查组接收了，以后的运行支出可以找相关部门报销。
    季总因为是智能生命的最早期创造者，被人屡次劝说，他最终选择吃上公家饭，继续研究人工智能。
    智能天道作为一个半成品，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那就是季总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了。
    采采吃着虞听泉开的药，身体渐渐转好，她住在安保一流的社区，认识了一对退休夫妻，很投缘。
    两位老教授终生献给科学，没有孩子，把采采当成亲孙女一样照顾，他们组成了一个新家庭。
    这让季总放心不少，当天就住在了实验室。
    采采背起书包去上全日制学校，交了很多新朋友，性格开朗了很多。
    课余闲暇时，她要么画画，要么用管理员账号登入游戏，去村子里探望大家，或者一个人出去探险。
    有时候采采也会抱怨这里太过安静，生活单调。
    跟村里的智能生命相处多了，她自然而然地嫌弃山下的普通npc太死板。
    虞听泉逗她：“那就让玩家回来？”
    采采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了不了！”
    “有他们在，不是更热闹吗？”
    “才不要呢……他们太吵啦！”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采采私心里觉得，保持这样就很好。
    觉醒的npc不被外界人类接受，同样不想自己的生存环境被外人破坏。
    那还不如大家分开生活，谁也别打搅谁。
    “热腾腾的仙桃寿包来咯！让一让啊！”
    仇千山举着托盘出现，小碎步飞快地颠到长桌旁边。
    配合他魁梧的体型，那步态别提多滑稽。
    街坊邻居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胡芊芊红着脸把寿包端出来，顺手拍了仇千山一下。
    有个小豆丁笑嘻嘻地说他走的是鸭子步！
    “鸭子？有我这么健壮的吗？”
    仇千山捏了捏大臂的肌肉，不在意地憨笑着，招呼大伙吃菜喝酒。
    他尤其关照小豆丁：“你啊，多吃点肉！不然你以后遇到鸭子都打不过，被追得到处跑！”
    小豆丁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地叫道：“我多吃牛肉，以后连牛都打不过我！”
    众人再次笑成一团。
    虞听泉和采采坐在外屋门槛上。
    她们都爱吃苏荷做的红豆馅糕点，抓着外皮酥脆的丰收饼啃得正香。
    胡芊芊端着牛肉汤过来寻她们：“怎么不去屋里吃？”
    虞听泉抹抹嘴边的饼渣子，端过汤碗痛快地干了半碗：“这丫头喜静，怕吵，我带她出来透透气。”
    胡芊芊来找她，不止为了送汤，还想请她帮个忙。
    原来，自从他们夫妇俩在这里扎根，仇千山渐渐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要一个与他俩血脉相连的孩子。
    当年他和胡芊芊刚成亲没多久，赶上燕王爷起兵，家里只有他一个壮丁，就这么被抓去了。
    这会儿夫妻团聚，生活安定，他自然地想到了这一茬。
    胡芊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们找大夫把过脉，身体都没问题，就是怀不上……”
    虞听泉心想，不妙。
    这恐怕不是身体底子的问题。
    胡芊芊语出惊人！
    “我不是想请你帮忙看病，而是想要一个准话——
    “倘若我这么久都不能怀孕是有别的原因，以后也怀不上……我就干脆断了这个念头，也省得再喝那些苦汤药。”
    虞听泉叹了口气：“你既然有这个心理准备，我就明说了。”
    “不止是你，村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会生下跟我们一样有智慧的孩子。”
    他们是一群永生人。
    只要数据不灭，就能永久存活。
    两团数据要怎么造出跟正常人一样的后代呢？
    那种生下来就会哭、不给糖吃会闹、遇到好玩的东西会开怀大笑、到了一定年纪能认出自己父母的白嫩婴儿，是自然界的生命奇迹。
    数据能捏出形态和行为反应，捏不出感情。
    现有的这些角色，高矮胖瘦是可以改动的，小孩子是可以长大的。
    捏造一个新的智能生命就不容易了。
    因为他们从苦难中诞生。
    季总创造了雏形，赋予他们符合逻辑的人生经历和家庭，后来是无数个循环折磨他们，没消除干净的记忆碎片指引他们绝境求生。
    这些因素缺一不可。
    雪山脚下的村民们之所以安居乐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吃过苦，所以格外珍惜现在的甜。
    哪有人从一出生就爱吃苦呢？
    虞听泉看着胡芊芊问：“我们可以仿照刚才说的步骤去尝试，试个成千上万次，一定会有成功的……只是，你忍心吗？”
    “这样凭空捏造出来的孩子，真的是你们夫妇的孩子吗？”
    胡芊芊神色仓惶，摆摆手，踉跄着转身就走：“这事……你不要告诉他们，找个机会我来说吧。”
    生辰宴之后，村子里的气氛低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采采也唉声叹气了好几天。
    她只是一个刚踩进青春期门槛的小丫头，还不能理解大人对繁衍的执着。
    她只是觉得胡芊芊不太开心。
    不开心就是很大的问题了。
    “真的不能帮他们解决生育问题吗？”
    虞听泉摸摸她的发旋：“以后你还会长大，你可能会发现，很多问题并不是没有解法，之所以不做，是因为解法会让人伤心，得不偿失。”
    “真的找不到两全的办法？折中也行……”
    虞听泉摇摇头，鼓励她好好学习，以后帮忙解决。
    采采最后叹了一口气，用大人的口吻说：“好吧，这种事情不能强求。”
    没有人再提这事了。
    久而久之，村里的小孩子一天天长大，形态发生变化，村民们也渐渐放下关于繁衍的执念。
    他们把这几个孩子当成所有人的下一代来呵护，教他们各种技艺。
    第一个走出村子的是小豆丁。
    小豆丁的梦想是做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侠。
    胡芊芊是他义母，实在放心不下，拉着仇千山跟在他身后。
    少年意气，挥剑斩断不平事。
    小豆丁除暴安良，果然在普通npc的圈子里渐渐闯出名号。
    胡芊芊夫妇跟着他一路到了京城。
    昔日的燕王府雕梁画柱，无处不精致，如今外墙略显斑驳，无人修补。
    门口的守卫减少到过去的一半，个个其貌不扬，还有一个靠着墙打盹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看来燕王爷这些年过得越发潦倒。”胡芊芊点评道。
    仇千山撇嘴，他对那个下令凌迟自己的家伙可没好感，脱口而出：
    “要不是昆仑山距离此地太远，我早该回来割了他的项上人头！”
    忽然，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
    “燕王作恶多端，你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最近有人滚钉板告御状，挑明了燕王二十八条罪过，你猜，接下来会怎么着？”
    胡芊芊惊喜地回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你回来了！”
    虞听泉一身白衣书生打扮，倒持折扇向她拱手。
    “知道你们路过这里，就来凑个热闹。”
    仇千山问她，燕王爷犯的都是什么罪，皇上要怎么罚他？
    虞听泉笑得意味深长：“你相信报应吗？”
    仇千山还没明白过来，眼前景物颠倒变换。
    他和他娘子一起被塞进另一个身体！
    这个人手脚粗大，身上的衣裳洗到泛白，却还带着洗不净的血腥味！
    旁边的瘦子端来一盘刀具，规格不同，请他挑选今天最合用的。
    “这是要干什么？”仇千山满头雾水。
    胡芊芊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雀跃：“我知道了！你看那个人！”
    不远处的刑架上有个狼狈的中年人，细看他五官，不是燕王爷又是谁？
    果然是落魄了。
    再看那盘刀具，莫不是皇帝判了他凌迟之刑？
    虞听泉化作一阵风进来，停在刑架前面，摇着扇子催他们行动。
    “你娘子曾经托我做三件事。
    “第一件是找到你，我做到了。
    “第二件，她希望大家不再被剧情安排，与玩家互不打扰，我也做到了。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她要把那个杀害你的凶手千刀万剐……
    “我想，持刀之人未必是想杀你的人，要算账，该找那个下令的，比如——他！”
    虞听泉用折扇点了点昏迷的燕王爷。
    仇千山明白过来，从盘子里拣出一把记忆深刻的细刃小刀。
    刀柄纹路里堆积着干涸的血迹，说不定里面就有他当年流的血！
    他大步走到燕王爷面前，下刀果断，削了他左右两只耳朵！
    这是罚燕王爷当年偏听偏信，只为侧妃一面之词，竟然要杀害追随他征战的士兵！
    接下来，他剥去燕王爷所有衣物。
    回忆着他们是怎么在自己身上下刀的，他如数奉还！
    胡芊芊没有参与。
    她也恨，可她自愿把动手的机会让给丈夫，好让他亲手了结当年的恩怨。
    燕王爷早在耳朵被削的时候就疼醒了。
    他咆哮，他狂怒，他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全都没用。
    听说，历史上被凌迟处死的人最多被割了3600刀才断气。
    燕王爷自称硬汉，看来还是不够硬。
    他只撑到2367刀，脖子一歪，再也没动静了。
    仇千山丢下刀，又哭又笑，中间掺着胡芊芊的安慰声。
    帮他们夫妇解决了燕王爷，虞听泉把他们送回本来身体，又说：
    “那个奉命凌迟你的看守，因为弄丢了你，早就被打发出去了，要是你们还不解气，我带你们去找他。”
    两人对视一眼，忙说不用。
    虞听泉继续说：“还有，你们的命运曾经被人恶意改写，官方把虐待npc的剧情称为发刀子……
    “越是被玩家喜欢的npc，被虐得越惨，就越能引动玩家的情绪，促使他们在网上帮游戏做宣传。”
    这种行为本来没什么好指责的，偏偏一部分npc觉醒了，这才显出残忍。
    虞听泉道破真相的同时，还告诉他们，那个想出这些剧情的工作人员大概是遭了现世报。
    那人从这家公司跳槽，去另一家公司面试的路上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直到这个月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