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停在客栈楼下,纪砚尘的注意力从书上收回,慢腾腾起身来到窗前,正巧见到贺成江翻身下马站在马车前等候。
没一会儿,车帘掀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中走出,迷迷瞪瞪地对车边的贺成江伸出双手。
贺成江一笑,抬手将小丫头从车上抱了下来,还很亲昵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纪砚尘眉梢微抬,打量着那小丫头。
这并非贺岁棠,没想到贺成江还有对别的小女孩这么亲近的一天,真是稀奇。
马车内紧接着钻出一个老者,老者一身布衣,身子矫健,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
纪砚尘不认识这老者,但能看出贺成江对他态度尊敬,向来应当身份不凡,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何人。
贺成江似乎是察觉到了楼上传来的目光,与老者说了两句话后忽然转头,猝不及防与纪砚尘目光对上。
见到是纪砚尘,他脸上立刻绽放笑意,朝纪砚尘眨了眨眼。
纪砚尘挑眉,居高临下看他,清冷而平静,下一秒就抬手关上了窗。
方平宏在贺成江看向楼上的时候也跟着看了过去,再见到脸色苍白,表情冷漠的纪砚尘时,若有所思,声音低低地道:“看来你不仅仅是单相思,这位太子殿下还根本看不上你。”
贺成江闻言笑了一下:“殿下只是害羞了而已。”
刚才关窗前,他可是看见了纪砚尘泛红的耳廓。
然而,在方平宏眼中,这样的贺成江妥妥就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子,大概纪砚尘不管什么反应都会被这小子曲解成别的意思。
“走吧,先上去。”贺成江对方平宏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可是答应过我会竭尽全力救治他的。”
方平宏轻哼一声,想到回来途中自家师弟说的那些,心中叹了口气。
让手下的人带着疲惫的阿衡去房间中休息,贺成江便径直带着方平宏上了楼,敲响了纪砚尘的房门。
“进来。”
纪砚尘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与方平宏记忆中的皇室中人倒是差不多。
房门打开,纪砚尘目光飘来,径直掠过贺成江落在方平宏身上,眼中带着打量,其中深藏的凌厉与先皇惠阳帝倒是如出一辙。
“这位是?”
纪砚尘率先开口询问。
贺成江快步上前,解释道:“这位是孟大夫的师兄方老先生,医术一绝,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恰好得知他最近就在忻州,我特地请来给你调理身体的。”
纪砚尘一愣,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脑海中不受控制想起那日他高热,贺成江对他承诺的话。
他说要找人治好他,就真的找了人来,虽不确定是否有用,但至少他确实有行动,也一直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为自己打算。
纪砚尘没说话,端着茶杯兀自有些出神。
回忆他与贺成江认识至今种种,似乎一直是贺成江在付出,帮他引开郢都的追杀者,帮他给钟家传信,又帮他调查醉玉楼的事情,甚至还不远万里前来凉上救自己与水火。
贺成江一直都将他放在第一优先,反观他倒是什么也没做,轻轻松松就利用他对自己的感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纪砚尘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手背上青筋突起,无声地彰显着他丝毫不平静的思绪。
忽然,温热的触感覆上手背,拉回了纪砚尘纷乱的思绪。
他一抬眼,正巧对上贺成江带笑的思绪:“让方老先生给你把把脉吧?”
纪砚尘这才看到,方平宏已经落座,桌上也已经垫上软布,就等着他伸手了。
纪砚尘从贺成江手中抽出手,面色平静地将手搭在软布上,眼睫微垂,耳廓隐隐泛红,淡色的唇微抿着,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殷红。
方平宏一边给纪砚尘把脉,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太子。
这位太子传说聪明睿智,颇受惠阳帝的喜爱,如今的安帝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才能登上皇位。
如今一看,倒确实有几分皇室独有的气质。
常人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喜怒哀乐,也无法从他各种微小的反应中察觉到他的意图,颇有几分惠阳帝的真传。
“不知先生名讳?”
方平宏正有些出神,忽听纪砚尘开口,一双漆黑的眸子微抬,显出几分清冷的凉薄来。
饶是方平宏这种人,也被纪砚尘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轻咳一声:“方平宏。”
“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纪砚尘又问。
他总觉得方平宏的眉眼颇有几分眼熟。
贺成江听得一愣,挑起眉,看向方平宏:“先生和阿砚见过?”
这人不是和自家老爹有点关系吗?怎么又忽然扯上阿砚了?
方平宏捋捋胡须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松开搭在纪砚尘脉搏上的手,并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谈:“殿下身体的确糟糕,若是继续下去,哪怕有孟师弟开的方子也只有至多十年活头了。”
这话瞬间转移了贺成江的注意力,他眯起眼睛盯着方平宏:“那先生可有办法?”
“老夫的确有一办法,但……”方平宏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目光落在纪砚尘身上。
“但是什么?”贺成江听得有些着急,追问。
“当初那颗药丸是折损寿数的下下品,加上殿下服药后没有及时治疗清空药中毒性,如今毒已经深入骨髓,哪怕是我也挽回不了殿下的性命。”
“也就是说,孤依然只有十年可活?”
“非也。”方平宏摸摸山羊胡,急得贺成江想要亲自上手给他将胡须一根一根全拔了,“按照我的方子,殿下可以多活八年,经过半年调养,未来也可短暂使用兵器武功。”
话落,房中陷入了安静。
贺成江脸色不好看。
十八年,按照纪砚尘如今的岁数算,便是四十岁时。
纪砚尘表情平静,看起来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他微微颔首:“不愧是方神医,听上去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
方平宏没说话。
纪砚尘也不在意,轻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生舟车劳顿想必很疲惫了,请先下去休息吧,我会同世子好好谈谈。后续还要麻烦先生。”
方平宏看了看贺成江,最后幽幽叹了口气:“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等等。”贺成江不甘心,他想要的是纪砚尘长命百岁,而不是仅仅为他挽回区区八年的寿命。
方平宏迈出房间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只一眼便知道他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贺家小子,我给出的已经是最好的办法,若非我前半生游历山川,融会了各国医术,今日也未必救得了他。”
贺成江身体紧绷,没有说话。
纪砚尘看了他一眼,对方平宏笑了笑,声音温和:“无妨,先生去休息吧。”
。
方平宏走后,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最终,纪砚尘率先开口,只简单说了两个字:“谢谢。”
贺成江闻言看向他,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认真道:“阿砚,我会继续派人去寻名医,这天下总有一人能治得了你,孟大夫不行、方老先生不行,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行,我一定会让你长命百岁的。”
纪砚尘哑然,心中酥麻一片,掌心相贴的温暖一直蔓延至心底。
回想自己人生前二十几年,他从未遇见过如贺成江这样坦荡热烈的人,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灼烫滚热,让人不可接触,偏偏又带着让人沉沦的温柔和无畏。
如今,这团火落在他的掌心,正用那滚烫的温度一点点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哪怕是这世间最冷的冰也终会被这火焰融化,没人不喜欢被爱,也没人能拒绝如贺成江所做到的这般偏爱。
纪砚尘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他难得笑得如此开怀,像是终于云开月明,拨开云雾,窥见了几分真心。
贺成江被他的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他刚才所说的那些很好笑吗?还是说纪砚尘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长命百岁。
他正想着,忽然一股力道将他拉过去,与纪砚尘贴近。
“贺成江,我皇祖父曾说,情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总有一天会置我于死地。襄州便是个例子,我死里逃生,是从地府里逃回的恶鬼,本应断情绝爱,可偏偏让我遇上了你。”
纪砚尘闭上眼,头靠在贺成江肩上,声音平静,可若细听能察觉到其中的颤抖。
他问:“贺成江,孤真的能信你吗?”
这不是仅次于第一次这么问贺成江了,他似乎总在怀疑他人的情感,哪怕贺成江表现至此,也依旧不敢全心全意地认为贺成江是爱他的。
贺成江不知该如何打消他心中疑虑,只能回抱住他,在他耳畔低语:“能。”
他将一颗真心捧到纪砚尘面前,不求其他,只求同样一颗真心。
纪砚尘也终于愿意稍稍从壳中探出头来,他点头:“好。此次回京,孤若活下来,这天下孤分你一半,若孤仍是棋差一招……”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略微嘶哑,“这黄泉路,你便与孤一同走,可好?”
贺成江抱紧了怀中单薄的人,点头:“好。”
那日谈话之后,纪砚尘又耗费许久才让安抚住贺成江,令他暂时同意了方平宏所说的办法。
由于,方平宏所说的调理不宜颠簸劳累,一行队伍很快就再次出发,朝着郢都而去。
等队伍终于抵达郢都时,已是六月份。
。
在外颠沛流离许久的太子终于安全归京,却并没有在郢都掀起多少波澜,就像是一颗石子,被随手抛入水中,却只荡起一片涟漪,没有丁点水花。
马车中,方平宏掀帘扫了一眼,啧了一声:
“安帝越活越回去了,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了,真是……”
他与纪砚尘同坐一辆马车,话语自然吸引了纪砚尘的注意。
纪砚尘的目光在方平宏身上停留少许,不知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他一向如此。整个郢都都知晓我这个太子不受宠,若不是先皇余威,怕早就被他废除了太子之位。”
方平宏没想到纪砚尘面对这种事还能如此泰然自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心中对安帝十分不满。
马车行至半途,纪砚尘不知想起什么,黑眸光芒一闪而逝,嘴角意味不明地扬了扬,对马车外的风行道:“不入宫,先去太子府。”
风行一愣,有些不解,但还是命令马车转道,朝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纪砚尘身为太子,或许可以任性,回京不第一时间入宫觐见,但贺尧却不行,尤其是如今这个情况,他更不能在礼数上有丝毫错处。
从凉上跟来的使团就更不必说,他们此行目的本就是商定最后的和平协约,更是不能在外停留。
于是双方主动与纪砚尘告辞,与他分道扬镳,朝着宫内而去。
临走前,贺成江装若无意般看向纪砚尘所在的马车,恰巧与车帘后纪砚尘的视线对上。两人无声交织着,藏着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意味。
太子府就位于皇城边上,规模庞大。
哪怕少有人住也是花鸟香鼎、团花地毯、古玩珍藏、名家字画,一个不少且样样都是少见的精品。下人也都是应有尽有,一个个看见太子过来,都是满心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这位殿下。
好在纪砚尘脾气不错,让人给方平宏和阿衡寻了个住处,便在风行和管事的跟随下径直去了主院。
这里时常有人打扫,哪怕许久不住人也都是纤尘不染。
房中日日熏着香,走入便能闻见淡淡的花香。
“收拾一下,今日起孤便住在太子府中。”纪砚尘头也不回吩咐管家,声音淡淡,无端让人紧张。
管家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忙活起来,同时赶紧让人上了新鲜的点心和茶水。
风行站在门口,看着纪砚尘慢悠悠喝起茶来,不由得有些担忧:“殿下,真的不用先进宫见陛下吗?”
纪砚尘眼睑微垂,看不出有什么神色,语气也是淡漠的:
“不必,他今日怕是没空见孤。与其去找不痛快不如明日再去,总归是一样的。”
。
皇宫。
安帝正在看折子,像是忽然才想起似的:“太子好像是今日到?”
李德贵时刻警醒着,闻言点头:“正是。今日刚入城门,不过听说是这会儿转道去了太子府,许是有什么事。”
嘭!
安帝将手中折子一丢,神色阴沉下来,冷嗤:“他架子倒是比朕还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皇帝!”
李德贵呼吸一滞,连忙请罪:“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传唤殿下?”
安帝冷着脸,越发不喜这个大儿子:“传什么传,朕倒要看看他何时才能想起进宫来见朕!”
李德贵不敢再说什么,低下头不再说话。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侍卫的通报:“陛下,凉上使团、西启侯及世子于殿外求见。”
闻言,安帝脸色缓和许多,思索片刻率先召见了凉上使团,至于西启侯及贺成江,则被安置到了偏殿。
贺尧心中仍是担心,若能选择,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将儿子留在郢都。
可如今他们西启侯府荣华登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稍不注意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为了家族,他也只能忍痛将贺成江留在京中作为皇帝对西境的桎梏。
而相比起,贺尧心中的担忧,贺成江就显得很平静了。
他悠哉悠哉品着宫人送上来的茶水点心,心中不知在想什么,脸上还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
贺尧看他这副样子,也只能兀自在心中叹息。
安帝与凉上使团谈到申时末才想起偏殿里还等着西启侯,送走使团后便让人宣了人上殿。
内侍小心掀了帘子,贺成江慢贺尧一步跨门而入,给安帝磕头请安。
安帝微眯着眼睛瞧他一身黑衣利落,面如冠玉,气质却是散漫随意,与那些在京中被养坏的世家子弟相差无几,心中安定许多,面上含笑:“这就是世子了吧?果然是仪表堂堂,风姿绰约,不错,不错。”
贺成江笑起来:“皇上谬赞。”
安帝见状,表情越发温和,招招手:“到近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贺成江依言走到台阶边,任安帝打量,眉眼风流,仪态却是得体的,看得出贺家还是费了些心思的。
安帝瞧了他一会儿,笑着道:“朕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先帝寿宴上。那时,你也不过这点儿高,转眼长大了,倒是与你父亲年轻时一样,瞧着威武得很。你父亲乃我梁夏名将,为我梁夏立过赫赫战功,朕瞧着你以后也不差,必然能为梁夏建功立业。”
贺成江闻言,眼角眉梢都浮现出得意:“皇上抬爱,成江定不负陛下所托。”
安帝点点头,很是满意又看向贺尧:“贺卿啊,你养了个好儿子,比朕那几个儿子有志向。”
这话简直就是个坑,贺尧听得背脊冷汗淋漓,半垂着头,恭恭敬敬道:“犬子顽劣,心性浮躁,尽会惹是生非,比不得几位皇子天资聪颖。”
安帝笑笑,又看向贺成江:“听闻此次西征,成江也随同一起去了,还立下好些功劳。”
贺成江一笑:“只是一些小事,不算功劳。”
“我梁夏一向讲究赏罚分明,不论大小,既然立了功就是要赏的。”言毕,安帝沉吟少许,又问,“凉上如今派使节议和,西境已然太平,不需再增设兵力。恰好前些日子南城指挥使调任去了别处,朕将这个位置给你,你可愿意?”
贺成江闻言,不等贺尧说话便掀袍跪下:“成江早就想来郢都瞧瞧了,多谢皇上圣恩。”
“哈哈哈,好小子,那就这样定了。”安帝龙心大悦,留了父子俩一道用膳,末了才对贺尧道,“贺卿,端州七城庶务繁多,届时还需要你多加注意,待朕有了人选再派去与你一同分担重担。”
贺尧全程低眉顺目,好不乖顺。
。
退出大殿,天色已经暗了。
两人出了宫门,上了马,贺尧才皱眉:“你方才太过张扬了。”
贺成江无所谓:“张扬才好,不张扬他才要担心呢。若是我不那样,他指不定要赏我去干什么呢?”
贺尧静了片刻,叹口气:“皇上心思多疑,难保不会怀疑你在作假,往后你在郢都的日子更难过。”
“再难过也好过被他随随便便指个差事。”贺成江依旧不以为意,目光在四下逡巡,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抬抬下巴,“那是哪里?”
贺尧转头看去,想了片刻:“太子府,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贺成江随口道,跟着贺尧回到侯府。
贺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小子嫌少管闲事,可自从救了太子后,所做的事桩桩件件皆和太子有关,再加上孟大夫和他身边护卫的反应,他心中越发觉得有蹊跷。
趁着入府后四下无人,贺尧将人叫住:“你等等,我有些事要问你。”
贺成江停住脚步,疑惑望来,见贺尧皱着眉,心脏莫名一跳,面上却不显,跟着他进了书房:“怎么了?”
“你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随着房门关上,父子俩的声音也一同被关在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