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暮。
曹志峰身躯依旧笔挺。
他安静的站在申河庄园朱永海的庭院中,无声地注视着院门口。
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遮挡,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如他的心一般。
更远处是一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人身上。
良久之后,才有个略显不安的声音响起。
“曹叔,那个姓田的莫名其妙被砍了一只手,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免得他和朱家人的恩怨在牵连到我们身上。”
魏青云面色有些发白,分明是惊慌太久的缘故。
他被田康挟持了许久,虽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依然免不了提心吊胆。
主要是他完全不清楚曹志峰的情况,既担忧自己的安危,也有几分挂怀对方。
没想到一段时间之后,有一群人号称朱家的人,持枪冲进了天味居内。
控制住田康之后,轻而易举就卸掉他一只手以示惩戒。
魏青云懂事归懂事,可年龄经历摆在那儿,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哪里还能够镇定自若。
他实际上压根没搞明白,田康和曹志峰之间的纠葛,
更搞不清楚突然冒出来的朱家人又是哪一伙的,一直到被带进朱永海的住处,
都处于一种懵逼状态。
好容易缓过神,就想着劝曹志峰赶紧离开,不要继续掺和这些事情。
“不错。”
曹志峰眼中已只剩下了不算太好看的风景,他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转头看向惴惴不安的魏青云,安慰性的一笑。
“我们是该走了。”
话音方落,身后就响起鞋子在地面上啪嗒的动静,旋即一个略显疲倦地声音响起。
“小曹,先别忙着走。”
待得曹志峰二人转过身,目光相对之下,来人方才若无其事的接着开口。
“不介意的话,能不能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聊聊?”
曹志峰撞上那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心下不由一阵凛然。
待得江燃离去,原本短暂被压到同一水平线的众人,再度有了身份地位之分。
最让他感到骇然的是,面前老人竟变得愈发低调了几分。
浑身上下,没有哪怕一丝一毫透露出对待江燃这等恶客的不满和怨怼。
先前江燃在时,对方看似被吓破胆一般的表现绝不容作假,
却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没有色厉内荏的事后威风,没有觉得颜面扫地,
反而姿态变得更为谦卑,浑身散发的气场也更加温和。
端得令人不寒而栗。
“朱老说笑了。”曹志峰一脸默然,对他的变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简单应付完一句话后,他便貌似言语笨拙的闭上了嘴,再不发一言。
空气再度变得静谧。
朱永海挪开视线,远眺着江燃等人离开的方向,
尽管已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可他依旧端详的很是认真。
大概眺望了六七秒的时间,朱永海才动静很大的换了口气,悠悠的说道。
“小蒋用了好些年,才让我改变了对他的成见。”
“我原想着凭借自己的香火情,以及朱绍可能提供的助力,帮衬小蒋一把,襄助他尽量往上多爬一爬。”
朱永海话音至此,略一停顿,眼中有些唏嘘,也有庆幸。
“若非江宗师来此,怕是我会做出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曹志峰听到这里,不由诧异的看他一眼,觉得能从朱永海这等人物口中听到这些话,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其实不太想开口,可的确被这句话所打动。
“蒋守成这种人面厚心黑,状若纯良实际恶贯满盈,偏又在可以影响他命运的人面前掩饰的很好。”
“朱老会看走眼,并非识人的本事不好,而是任何人都会犯的错。”
“想来朱老要是知晓他的品性,大概也不会想着去扶持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曹志峰安慰人的言语并不高明,可朱永海仿佛十分受用。
他浑浊的瞳孔中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看向曹志峰的眼神更为柔和。
“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他的品性,只是我的确未能料到,他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竟连违禁品都敢去碰。”
曹志峰瞳孔微缩,不是因为蒋守成做的事震惊,而是因为朱永海的这句话。
他方才之所以开口,是觉得朱永海能够为及时察觉蒋守成的恶感到庆幸,
那从某种程度上表明,这个曾经身居高位的老人,至少良心未泯。
却不曾料到,对方会说出未尝不知蒋守成品性,只觉其太过愚蠢的话。
“朱老早知蒋守成做的那些勾当?”曹志峰有心缄口不言,可终究没能忍住询问出声。
朱永海洞若观火的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解释。
“蒋守成做了什么不重要,人无完人,偶尔做些出格的事能够理解。”
“可非要去踩一条很醒目的红线,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无药可救。”
“这些道理实际上我一般不和别人赘言,只是你的品性着实对我脾气,适才多说了几句。”
朱永海说完这些,又接着叹了口气。
“唉,也不知你能否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曹志峰的身形莫名显得有些佝偻。
院中站着三人,偏偏只他一个孤独。
心中情绪如同潮水,翻涌不息。
良久之后,他才声音干涩的开口。
“朱老的良苦用心曹某感激不尽,可对您的话却不敢苟同。”
朱永海眼神一亮,伸出手示意他具体说说。
“物有阴阳,人分善恶。”曹志峰言辞恳切,一字一顿道。
“既然是作恶,那就绝不存在红线与否的道理。”
“蒋守成可以呕心沥血,也可以占着茅坑不拉屎,唯独不能仗势欺压良善。”
“他身处南都,诸多行事我无心过问也不得而知,可这绝非朱老一句人无完人,便能轻松揭过的事情。”
曹志峰一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毫无犹豫,一副根本不怕得罪朱永海的姿态。
不料朱永海眼中的赞赏更甚,上下端详他许久,越看越是满意。
“怪不得江宗师并未惩戒你,现在看来,小曹果真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啊!”
曹志峰听他提到江燃,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回想起被杨正云训斥以后,江燃和朱绍进屋后的情形,有些无语凝噎。
但是他情绪激动,冲着江燃说了句“莫要得意,有朝一日一定会让你受到惩罚”的话。
当时屋中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支奇葩。
而江燃的回应就愈发让他无可奈何,对方仅仅是冲他扬起嘴角轻轻一笑,半句话都没有多说,
一如此前在燕山,他每每迟一步赶到时,所露出的表情一样。
朱永海不清楚对方未曾出手惩戒他的原因,可曹志峰心中却如同明镜一样。
他之余江燃来说,便是笑话,是一个小丑。
不仅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也没有能力让任何人绳之以法。
小丑一样的他不仅给江燃造成不了任何麻烦,甚至还能取乐,
故而根本用不着对他出手,他的行为在旁人眼中,永远那么可笑。
朱永海倒是不太清楚曹志峰内心复杂的情绪,或许是由于两人心态和地位全然不同的缘故。
从他的角度来看,能让江燃留有几分颜面的人,一定有其特殊之处。
何况通过今日的接触,以及方才调查到的消息来看,即便把江燃这个因素排除在外,
单纯曹志峰这个人,就让朱永海生出了极大地兴趣。
“小曹,你觉得南都这个地方怎么样?”
朱永海在心底盘算了一番,笑眯眯的开口问道,压根没把对方先前反驳他的话放在心上。
曹志峰也没多想,见他突然话锋一转,甚至松了口气。
“南都市的发展前景和环境都很好,是个宜居之地。”
若是换个人说到发展前景这个词汇,生性多疑的朱永海绝对会在心中揣测对方言语中的深意,
看看是否故意在他面前这样说,可这话从曹志峰口中冒出来,
竟给他一种实在想不到其他词汇,讲出来凑数的感觉。
朱永海原本还想着怎么把话绕到正题上,听完这句话,斟酌着言语又问。
“小曹,你之前在支队长的位置上呆了那么久,就没想着会不会再往上爬一爬?”
曹志峰听他语气有些奇怪,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待在哪个位置上都一样在发光发热,成天想着往上爬还哪有时间干实事。”
“再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支队长了,朱老有话不妨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要干实事这种话也得看已由谁来说,从曹志峰嘴里讲出来,朱永海连嗤笑的念头都没有,
甚至于最后被轻轻怼了一句,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意思是,既然你也觉得南都这地方有前景,不如我想个办法,把你调来南都如何?”
朱永海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句话后,一直在观察着曹志峰的表情。
先是不出他所料的疑惑,转而是惊讶,照常理紧接着便是狂喜和感激。
因为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深意,说白了就是明摆着要大力提拔,
所以朱永海几乎能够确信,曹志峰应该会在惊喜过后,毫不犹豫的答应来南都。
没有任何人会在一个几乎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面前,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然而曹志峰在疑惑和惊讶过后,并未露出丝毫喜悦的表情。
他反而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涩然,摇着头毫不犹豫的开口。
“多谢朱老好意,南都虽好,但我还是觉得燕山最好。”
“何况你把我调来南都,也免不了旁人说闲话,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
这下子反而轮到朱永海惊讶了,他深切感受到了曹志峰语气中的不屑和鄙夷。
愣了一瞬后,忍不住惊疑道。
“你先别忙着拒绝。”
“调你来南都,可不是平调,而且我可以保证,次年可以再提一级,五年之内,我保准你能做到蒋守成现在的位置。”
朱永海略作停顿,盯着曹志峰的眼睛,最后一句话语速很慢。
“而这,仍然不是终点。”
他不清楚是不是表述错误,亦或者曹志峰反应迟钝,
故而这一番话说的可谓是明朗之极,甚至直接了当的说出了他想把曹志峰推到什么位置上去。
这些话本不该说的如此直白,或者说换做任何上位者,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许诺。
然而不知道为何,曹志峰表现得越是不以为意,朱永海内心深处就愈发觉得他不可多得。
如果说在他身边经营许久的蒋守成,很难轻易看穿,
那么换作曹志峰的话,朱永海几乎能够确信,无论他爬的有多高,
一旦到了需要他回报的时候,便必然是不顾代价,乃至于无论生死的那种。
这样的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可朱永海并不觉得他会看错。
察觉到朱永海极其认真态度的曹志峰,目光也是毫无闪躲的同他对视。
“曹某谢过朱老赏识。”
“可我还是觉得留在燕山更自在,做个交通执法官也挺好。”
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
“何况凭借我的能力,坐在蒋守成那个位置上,怕是会如坐针毡,分秒不得安宁。”
“我连江燃肆意杀了这么多人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又有什么资格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朱永海眼神微眯,想了想低沉着声音问。
“说这么多,你是在讽刺我,亦或是朱绍和林怀章等人,屈服于江宗师的武力吗?”
曹志峰张张嘴,又无声的将“没错”两个字化为了:“不敢。”
朱永海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逼问,只是伸手指着前方空荡荡的地面。
“这儿早上还有一片黄艳艳的菊花,蒋守成还为其浇水施肥。”
“下午便被一阵狂风倾袭,落个风卷菊声尽,雨落百花空的结局。”
“蒋守成和那一片化作灰烬的菊花并无不同,都死在了这个秋天里。”
“唯独不同的是,菊花来年秋日会重来,蒋守成却会被人遗忘,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看着若有所思的曹志峰,朱永海语重心长的劝诫。
“说这么多,我只是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话。”
“万事重不过自身性命,留存有用之身,才有将来的一切可能性。”
“你何必将目光锁在江宗师身上不放?要知道他和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曹志峰脸色变化数次,佝偻的身体突然躬下去一礼。
“朱老金玉良言,谨受教。”
朱永海心中一动,觉得他有回心转意的势态,眼神略有些欣喜,刚想要伸手去搀他,
却见曹志峰转瞬直起身体,伸手拍了拍一旁少年的肩膀。
“青云,我们走。”
话音落罢,他转而冲着朱永海一笑,“告辞。朱老保重。”
转身离去之际,曹志峰方才有些佝偻的身体重新挺立的笔直。
宁肯枝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