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苏姨从厨房出来，喊着开饭开饭，吃早饭了。
    陆景明第一个蹿到餐桌前，他最喜欢来姥姥姥爷家了，在这里，他比在母亲面前自在许多。
    端起豆浆壶给老爷子倒上，他躬身谦卑，做了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老爷子坐下后，他蹲下，蹲在姥姥姥爷腿边，两人中间，开诚布公：“是的，姥姥姥爷，我把我的小万姿找回来了。”
    “但我还在追，她还没同意和我在一起。”
    姥爷摘下眼镜，端详了他几眼，不无揶揄：“哦，原来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姥姥嗔怪地看了老伴一眼，仿佛责怪他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六年前，陆家垮台后的某一天夜里，陆景明来找两老，进门就是一句：“姥姥姥爷，我没有小万姿了。”
    那个晚上，万姿离开北京回南方，陆景明从机场直接回了这里，把自己在小屋里关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他神色如常，回到了替父还债的漫长之旅中，没再说过关于万姿的一句话。
    陆景明没在意姥爷的揶揄，只是笑，有些情切。
    “我忘不了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姥姥摸了外孙的头一下，把自己那杯豆浆一口气全喝了，又去瞥老头子。
    姥爷也端起杯子，一滴不剩。
    两老这是答应了的意思，陆景明眼圈立即红了，他伏在姥姥腿上，喊了声姥姥。
    姥姥应，又摸摸他的头，笑眯眯：“只要你高兴，我们就高兴，不要太辛苦，要追老婆，更要有个好身体。”
    陆景明还没说啥，姥爷就笑拍着腿说，没错没错。
    清晨的光照在餐桌上，陆景明第一次发现太阳光里细细碎碎闪着金色的鳞光，美不胜收。
    他坐下来吃早饭，嘴角忍不住上弯，像盛满酒的小船。
    酒还没喝到呢，船先醉了。
    02
    早餐吃完时间七点半，姥爷去了电话旁，拿起电话给女儿拨打。
    陆景明和苏姨开始收拾碗筷，他有些紧张，不知道一向固执的母亲，会不会听姥爷的话，一个劲地伸长脖子看。
    姥姥接过他手里的碗，把他往书房门口推了推。
    刚响了两声，那边的陆妈妈苏楠就接电话了，电话里，陆妈妈恭恭敬敬叫了声爸爸。
    “楠楠，景明在我这里呢。”姥爷说。
    苏楠沉默了一会，知子莫若母，她很快猜到了儿子在争取什么，能让他搬动姥爷姥姥的，只有感情了。
    因为万姿，多年前她和父母有过私底下的争吵，各自面红耳赤，都说服不了对方。
    怪不得昨天那么大件喜事，儿子也没回家，就包括注资，她都是从新闻上和沈毅电话才知道的。
    她昨天给朱太太打电话，那边不冷不热，一个字都不提婚事。
    这儿子胆大包天，叫他去香港他去了，却阳奉阴违，做了完全背离的那一套。
    真是翅膀硬了……早就翅膀硬了……只要碰到万姿，儿子就有了反骨，真是……气死了！
    “他真是越大越不懂事，又去烦你们了。”苏楠说。
    姥爷皱着眉：“什么叫烦？我外孙子不知道多乖，我就喜欢。”
    苏楠无可奈何：“爸，他这是在你们面前卖乖呢，实际上不知道多倔强。”
    姥爷毫不留情：“你说的，是他不肯和朱家联姻，最后反而自顾自地谈成了合作，然后非要喜欢那个女孩吧？”
    苏楠不作声了。
    她面对父母总是心虚理亏的，当年结婚不听劝，那也没什么，陆乘风再急躁也的确是人中龙凤，一飞冲了天。
    婚后，她忙于和老公一起的事业，把孩子丢给父母带到十岁，那也没什么，不心虚，顶多感恩。
    她心虚的是陆乘风得意之时，父母曾提醒过很多次要收敛，无论是陆乘风的得意忘形，还是她的日益嚣张，都要收收，水满则溢。
    可惜她没听，然后一落千丈，最后还连累了父母。
    03
    苏楠不是独女，她是老大，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陆家败落后，苏家一样一锅端。
    当初跟着姐夫做生意的，个个都亏了个底儿掉。
    姥姥姥爷出面，帮大女儿摆平了苏家这边的孩子，并把姥姥的那套小别墅给大女儿外孙容身，惹来姊妹们的不满，苏家有了不少裂痕。
    苏楠的心虚在这里，她觉得对不起父母。
    姥爷叹息：“楠楠，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景明已经很听话了，不要再要他处处听你的了，不然这孩子，可真的要憋死了。”
    苏楠也很委屈：“我也是为了我们娘俩好，那么多债呢，要还到什么时候啊？我不是也在上班还债吗。”
    姥爷不紧不慢，先哧了一声：“还债没错，但感情的事能完全和钱混成一谈吗？如果能，那我当年要你不要嫁，你又听了没有呢？”
    苏楠哑然，歇了音。
    姥爷一条条道理说出来，前前后后逻辑清楚，都是要苏楠少管儿子，让陆景明自己做主。
    钱总能还完，外孙那么能干，可要再找个喜欢的，可没那么容易。
    苏楠最后被自己父亲叨叨得无可奈何：“爸，你总是偏他的。”
    “我哪里偏他，我是偏你，苏楠，你有那个精力想着让儿子去联姻，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才53岁，即使一个人，即使欠债，也要过得漂亮才行。”
    苏楠瞬间感动了，被老爷子的糖衣炮弹给融化了，喊了好几声爸爸。
    姥爷对着在门口紧张偷听的陆景明挤眼睛，嘴里安慰女儿：“那就说定了，以后景明的感情事，就过渡到我这里，我接盘了，你就别操心了。”
    苏楠才反应过来被父亲带走了，才哎一声，老爷子就堵住：“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别忘了。”
    说完，姥爷轻松地挂了电话，转身对着陆景明吹了声口哨。
    调皮得像个老顽童。
    04
    浙江，乌镇，万姿远远看到在路口等着的季齐，他蹲在路边，身边一辆黑色的自行车，跟个流浪艺术家一样看着来路，就差嘴里叼根草了。
    她感觉好笑，手机提示音响起，陆景明的短信进来。
    ——我请姥爷出马，搞定了我妈，以后我能专心追你了。
    万姿觉得更好笑了，这人，八字连那一撇的起笔都没看到呢，就兴致怏然成这样？
    司机停车，停在了季齐腿边，季齐吓了一跳往后退，差点退到田里。
    “看着点路，我这鞋八千一双呢。”他蹦起来喊。
    “我们都到你眼前了，你也不站起来，睡着了？”万姿推开另一边车门开玩笑，“季总，上车吧，我把货给您送过来了。”
    这是乌镇的一条小路，最近，但也最不好走。
    季齐提起自行车，丢到小货车的后厢里，自己拉开前车门和万姿并排。
    “你指路吧，东西卸到哪里？还好没耽误交货。”万姿说，说完后觉得不对，回头看了季齐一眼。
    季齐睁大了眼睛，正在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明白了什么，也不犯怵也不理会，从包里取出交货单，往季齐手上一拍。
    “先指路验货，再收费。”
    “收费？收啥费？”季齐有些不解。
    万姿调大了空调的冷气，冷面笑匠的模样：“看一眼一百块，你刚才看了多少眼了。”
    季齐有点没转变过来，万姿长得挺乖巧的样子，说话这么犀利？
    万姿看他有点傻，没再打趣下去，毕竟还不是太熟，她绷不住笑。
    季齐反应过来了，也乐。
    “我只是没想到……”乐完了，他长叹了口气。
    05
    没想到陆景明喜欢的女孩是这样的，他是一直念着的吧？这八卦，太劲爆了。
    昨天赶不及，他上了飞机，下飞机开始，他就给陆景明发消息，语音，文字，加起来发了几十条，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的震惊。
    陆景明竟然有了喜欢的对象，这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让他震惊。
    陆景明一直没理他，后来可能被烦得不行了，才甩了个链接给他，他顺藤摸瓜，摸到了一个学校的古早贴。
    从那些字母代名和那只有一个背影的男孩身上，再结合那些古早留言和感叹，季齐脑补了一场虐恋狗血大戏。
    今天早上，陆景明终于忙完回电，承认了那些帖子里的男女主，就是他和万姿，十年前的情缘。
    然后说了句：“我可以再度追求我的幸福了。”
    这一句话让季齐差点泪崩，他亲自出门迎接万姿，蹲在路边，先替命运多舛的好友流了一把男儿泪。
    “别没想到了，”万姿无比实际，“师傅拐错弯了，我们要绕路。”
    绕了个大圈，终于到达地点，万姿下车清点货物，季齐也收敛心神先做事。
    做起事情来，他还是那个严苛的季总，最后踩着边的放宽限额正好弄完，万姿简直无话可说。
    “容错率百分之十，就是多给了80件的容错，你竟然正好给我全用完了。”她也是服气，把脚边这堆不合格的衣服往一旁堆，准备等会儿叫快递寄回北京。
    离开工作，季齐又变回了轻松随意的样子，明天戏剧节开幕，他还有的忙。
    “你要不要留下来看开幕式？今年的开幕式是昆曲，你要不要猜猜是哪个片段？”
    季齐发问。
    万姿站起来顺着后台往前走，他跟上去，两人走到最外围的舞台旁，前方是三个搭建好的舞台。
    06
    舞台很大，宽二十米，长十米，呈半圆形，在镇中心的大广场上盘踞着，像盛开的三色堇。
    万姿指着前面的各色薄纱，薄纱轻垂，宫灯内嵌，是一片如梦如幻似山似水的虚幻景象。
    “这个景，还有你们这次演出服中的服装上的图案——”
    万姿笑了起来，轻声缓念。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她回眸一笑：“如果我没猜错，你用的是《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中的‘滴溜子’片段做的场景，对吗？”
    季齐怔忪了片刻，望着她如花笑颜，转目看向曼纱，笑了起来。
    “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比一身铜臭味的陆景明强了许多，可惜……可惜……”
    他调皮地笑，佯作惋惜，逗得万姿大笑，笑声如银铃，飞入空中，融化不见。
    …… ……
    北京盛行，陆景明从姥姥姥爷那里回来后连续加班，抽空睡觉，用了三天，总算把所有的事情都拨乱反正，弄回到了正轨。
    这三天，他知道万姿回来了，也知道万姿回去上班，甚至知道姚浩然和何泽琳平稳度过了这次危机，各归各位。
    一切都回到太平忙碌的状态中，一如从前。
    可他就是没抽出时间去一趟万姿那边，除了在忙碌中打了两个电话，她都还没接，发了四个信息，她也都没回外，其它的，他还无暇顾及。
    等终于从忙碌中回神，他有空打理自己了，又接到了另一个活动通知。
    是季齐给的门票和请柬。
    “别说我不给你机会让你追妻，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弄到今晚服装展的门票，万姿那边我也给了，她也会去，还会去后台。”
    有个服装大师是万姿的偶像，会在服装展上露面，只有短短半个小时，万姿要去见偶像，而陆景明是蹭热度的。
    “不过，你要是没空，当我没说。”季齐在手机里唠叨得像个老太婆。
    陆景明很识趣发了个两百的红包过去，季齐秒接后唾弃：才两百。
    晚上六点，北京工体，某时装展开幕，陆景明踩着点去了展会，拿着两百块钱红包换来的特别通行证，大摇大摆去了后台。
    他身高腿长，又是一张冷硬俊朗的脸，和后台蹿来蹿去男模们竟有意外的神似，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被人拦着问。
    刚进去就看到了万姿，她正一脸兴奋东张西望，寻找那个服装大师的休息室。
    后台一溜排开，有五六个单独的休息室，都是给大赞助商和请来的大师们的。
    他大步走过去，万姿正在看休息室门上的字，没注意和他一头撞上，诧异到突破天际。
    “你怎么来了？！哎，正好帮我找找，我要找诺维娜，帮我看看，快，要不然等会儿保安就来抓我了。”万姿先顾不上私人恩怨，急忙说。
    她刚才一路转到后台，被人问了好几次是干嘛的，她的证是观众席，不能来后台的。
    季齐小小耍了一下心机，把唯一一张能进后台的工作证，给了好兄弟。
    陆景明还没说话呢，身边的休息室门就被人打开了，传来的竟是母亲苏楠的诧异声。
    “景明，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