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好好的苏家谈话，突然插入一个不请自来的外人，大伙瞬间哑了炮。
陆景明看见季齐，明显松了口气，季齐冲他笑了笑。
陆景明起身站起来，示意季齐把中间那道门关上。
季齐掉转头去关门，对躲在门边的万姿挤了挤眼睛，一脸轻松。
陆景明抬起眼睛，如海般深邃的目光静静地从亲戚们的脸上掠过去，那里面有太多情绪，都隐藏在他平静下来的表面下。
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小姨，小姨夫，每家情况差不多，每一个都是先开始跟着大姐夫大赚特赚，然后大亏。
大舅是里面家庭情况最好的，二舅和小姨做的是小本生意，确实被拖累不少。
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他知道，他也知道，他们今天过来真正的目的，其实不是非要他还全款，而是要他容下表弟表妹，带他们一起发财。
如果行，他真的会带，不会藏私，可那些人里，没一个能做投资操盘手的。
一个好的操盘手不仅要有老鹰的精准，还要有狼的忍耐，狐狸的狡猾，缺一不可。
否则，只是芸芸之辈，还得连累他不停给人擦屁股。
他不想毁了自己的公司，更没时间从头开始带新人。
“我家现在欠你们的钱一共是320万，其中大舅160万，二舅和小姨各80万，利息一共是……”
陆景明神色有些黯然，但更多的是坚决，他一笔笔说着，账目都在桌子上摆着呢，他复述了一遍。
复述完后，他扭头看着季齐，说了句麻烦了。
季齐啧了声：“不麻烦，我反正债多了不愁，跳蚤多了不咬，来吧来吧，尽情来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整个人挺没形象地往桌子边一坐，屁股就上了桌。
“来，我来帮景明还债，所有的债务全笼到我这里好了，来吧，一个个来。”
那架势，非常非常土豪，豪气冲天。
在门外的万姿，在门内的苏家人，齐齐吃了一大惊，惊呆了。
02
小姨马上站起来，又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真的？现在就还？你能替他还？”
她因为太兴奋，声调都变了形，倏地高到怪异。
“嗯。”陆景明很肯定地点头，他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在他们提出要求后，他就给季齐打了电话。
电话里很坦白，说“盛行”他决不会放苏家人进来，但要解决这件事，只能先还钱，问季齐能不能帮他，借钱给他。
季齐倒是一点犹豫都没有，他正在家里陪老妈打麻将，赢得风生水起，马上下了麻将桌赶过来。
有点远，即使大街上没人，也开了一个小时，过来赶了个晚集，但还好没散。
“当然是真的，”季齐笑着，“我多的钱没有，也就这些，还了后……”他叹了口气，“你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大家就算看在老人家的份上，也做到和和睦睦吧。”
他这话说得伤感，说得苏家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陆景明和万姿知道怎么回事。
季齐最爱的爷爷奶奶，去年双双过世，相差不过三个月，他现在提到，还会特别唏嘘。
大舅妈却觉得这话刺耳：“季总，我们就是看在老人家的份上，不然哪有这么好说话，你看看现在出去借钱算银行利息的，还能让这么多年的人有几个？”
她满是不悦：“你们总不能占着便宜，还怨我们态度不好吧？”
大舅赶紧扯了她一下，给了个眼色表示先还钱，还钱要紧。
本来他们想把孩子塞进“盛行”，为的也是怕陆景明在财务上搞鬼，该还给他们的钱少还了还故意哭穷，现在债务了结，那就更好，大家都不费事。
能一步到位，多好的事啊。
门口的万姿默默走开，没有再听下去。
回到办公室，她趴在窗户边往外看，已经傍晚了，冬天天黑得早，五点还不到呢就黑麻麻的。
过年嘛！北京除了人少了一大半，其他也没啥感觉。
她在窗边站了许久，拨了个电话出去。
03
手机里的音乐很动听，那边有人接电话，说的是法语，婉转动人。
万姿用英语回答：“诺维娜老师，我是万姿，很抱歉现在给您打电话，您上次说的事还算数吗？”
那边很快转成英文，叫她稍等一下，说自己是诺维娜老师的助理。
万姿有点尴尬，在手机这边挠挠头，吐了口气。
去年那次见面后，诺维娜给了她一个邮箱地址，说可以和她通过邮件交流，说自己很乐意和中国的年轻设计师做更多交流，无论是技术上，还是思想上。
于是，万姿和偶像建立了通信关系，两人一来一往保持了半年的联系。
不频繁，平均一个月两封信，交流最多的，是关于作品和理念。
万姿发了不少设计概念图过去，诺维娜偶尔有空会抽些时间指点一下，万姿不敢过分骚扰，每次都是一两幅图，点到为止。
就这样交流到上个月，万姿的两张概念图，引起了诺维娜的注意。
那是两张极具色彩冲突的羽毛服装，夸张到近乎妖冶，用羽毛串珠做成的短裙和连身衣，艳丽的玫瑰红夹杂着翠绿。
无论是服装设计还是色彩使用，都大胆到让人过目难忘。
信件发出去一周后，万姿收到诺维娜的电话，要求购买整套设计概念图，出价十五万美金。
买断的不只这两张，而是关于羽毛串珠服饰系列一共十六张草图，老师看过的两张，没看过的十四张。
诺维娜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并说她要把这作为自己品牌明年夏天夏装的灵感来源。
这套服装，万姿自己也很喜欢的，她还没有答应，说要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就到了今天。
万姿没有等很久，大概几十秒过后，诺维娜老师的声音就传来了，带着法国女人特有的温柔。
“万姿，你想好了是吗？”
04
万姿笑道：“嗯，想好了，但是诺维娜老师，我能否提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诺维娜说。
“如果您要整个买断，我希望价格是20万美元，如果您坚持要15万美元，能否请您在下个月北京的某个行内展上，帮我站个台，给我加加油。”
“诺维娜老师，我已经离开“万燃”，自己成立了一家工作室，名字叫“凤来”。”
这件事她在上封信中说过，但还没收到回信，所以今天的电话里重复了一遍。
诺维娜呀了一声，笑着说了好几声恭喜，然后沉默了一下，拒绝了她的要求。
“万姿，你是我很欣赏的年轻设计师，但我不会去北京专门为你站台。”
这话真不委婉，够直接，万姿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她脸有些烧，为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感到尴尬。
“20万美元的价格，我可以接受，但我要先看到至少十张设计草图，我要确定你除了那两张之外的作品，也是精品。”
万姿很爽快说了句好的，表示自己会马上发过去。
“那好，我等着看，现在就等着，你现在就发，万姿，我没多少时间等哦，三月初我们就要推出夏季服装了。”
万姿明白，电话立即挂了，她从手机文档里调出草稿图的照片，立即放入邮件中发过去。
补发了八张，泳衣，连身衣，连衣裙，短裙和上身无袖装，还有一件短裤，这是一个系列，是她在去贵州的飞机上画的，来自高空的灵感。
她等着那边的回信，电子邮件有个已收到的自动回复，但她不知道诺维娜会不会马上看。
也许会也许不会，人家毕竟那么忙，有时候说的会马上看，也只是一句客套话。
万姿正想着，办公室的门响了一下，陆景明和季齐一起进来了。
三人目光撞上，她还没说话，手里的手机响了。
05
万姿做了个手势出去接电话，她往外走，看见了电梯门口鱼贯进入的苏家人，陆景明连送到电梯口的客套都没有，是真心失望了吧？
诺维娜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赞叹，赞美词一堆。
“我的天啊，万姿你真是个天才，你太有才华了，我爱死你了！”
她赞叹，“果然很漂亮，太漂亮了！”
万姿笑了起来：“那价格和合同？”
合同马上签，20万美金，万姿把她至今为止最喜欢的设计草图卖了出去，等她挂了电话没两分钟，又接到了诺维娜品牌中国公司的电话。
那边说会尽快准备好版权合同和流程，并要求万姿提供账号，他们会先支付一部分合同定金。
万姿的电话打了很久，再度推门进去时，陆景明正在和季齐说话，两人同时看向她。
“我和他说刚才看到你了，不然他要把我赶走，不让我来，哼，用完我就甩。”季齐指着陆景明控诉，在讨要公道。
陆景明有些难堪，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万姿点了点头：“理解，他就是这个样子，觉得债务是他一个人的事，和我们无关。”
“本来……”陆景明皱着眉喊，刚出声，看见万姿明显有些不高兴的表情，很快咽了回去。
他不想因为钱起矛盾，他看过太多，不敢试。
万姿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后给他捏肩膀，她的手才用力，陆景明就放松下来，很快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以前是你一个人的事，可现在不是，现在至少是两个人的事，除了你，还有我。”
她轻声说，对面的季齐很快插话：“还有我，我是最大的债主，当然和我有关系。”
陆景明想说什么，万姿手指用力，正好捏到他肩胛骨酸痛点，他哎哟叫了一声，又痛又爽。
“谢谢你！季齐，很多事都谢谢你。”万姿说了一句。
季齐对上万姿那双澄澈的眼睛，他移开脸，有些不好意思。
“咳，我就是……我就是债多了不愁，跳蚤多了不咬人嘛。”
06
他自嘲：“其实我不太会赚钱，这些年做戏剧节，刚开始一直贴钱做，直到这两年才开始赚钱，你工作室那栋楼，那几年的房租一直都给我贴补着呢。”
“这可好，好不容易才赚钱，今儿个出去了大半，陆景明我可跟你说，你欠我欠大发了，还不给我加紧工作，早日还钱。”
他吹胡子瞪眼，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偏偏滑稽更多，有趣尤甚。
陆景明抿了抿嘴，露出了这几个小时来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万姿弯腰到前面，一只手肘撑着桌面，背对季齐，面对陆景明的眼睛。
“景明，我把羽毛串珠那个系列的服装草图卖了，草图和概念图一起，卖了20万美金，卖给了诺维娜。”
陆景明愣了一下要站起来，被万姿一巴掌按在椅子上，让他坐回去。
他有些急了，好设计图难寻，说起来好像动手画画就能卖出大价钱，但他们都知道这种灵感创作，对设计师来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下一个也许在明年，也许在后年，也许很多年都不会来。
“你太小看我了，”万姿轻哧了一声，有些谦虚的傲然，“不用等那么久，很快我就会有新的东西，不用太久。”
她把陆景明按实了，接着说。
“20万美元大概130万左右人民币，还给季齐，今天这件事我出一点力，能出多少出多少，存款我不动，那是我俩的不时之需，但这个可以给他。”
万姿轻轻掸了一下陆景明的肩头，扫了扫不存在的灰尘，像拂去他心头的阴云。
“我如今也是你的债主，你别想逃，你也逃不掉。”
陆景明微抿着唇，眼圈红了一圈又一圈，他突然猛地扣住万姿的后脖颈，亲了她的嘴一下。
万姿很快尝到了他迅速滑下的眼泪，嘴唇上一抹咸涩，她吃了一惊，陆景明微微偏过头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等松开手，他已经神色如常。
季齐哇哇叫了一声：“你们太过分了，我还在呢！”
万姿没回头直接怼：“你先闭嘴。”
季齐瘪瘪嘴，看着她抱了抱陆景明，温柔如水，而好友的眼睛一直是潮潮的。
他叹了两口气，心里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