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姿站起来，站到一半又缓缓坐下。
    她知道他们母子曾经艰难，但不知道到底有多难，可以想象，但想象永远不如现实来的残忍。
    人有规避意识，在碰到血腥残忍的现实时，会自我蒙蔽，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再说，就是一句：“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理解。
    没有理解，这世上是没有理解的，所有的理解，能做到不戳心窝，已是最大的善意。
    苏楠看着万姿，那段过去是她和儿子两个人熬过来的，就连亲生父母，也只看到其中十之二三。
    她力所能及的屏蔽了所有通往父母那边的消息通道，她不想让父母伤心痛苦。
    自己做的孽，无力回天。
    “那时候，我其实找了渠道可以把他偷偷送出国，虽然没有钱，但至少在国外，他可以不用还债，自由生活。
    可是他不肯，他不走，和我一起留在了地狱里。”
    “他爸爸如果没死，这个雷会爆得晚一点，可能也不会崩盘得那么快，可那都是如果，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
    苏楠微微闭上眼睛，额头上的抬头纹深深露了出来，还有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铺开，布满眼角。
    说了要振作，要还债，可拿什么还？没有资产没有人脉，求人被拒之门外，这世界，一直贫穷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高位过，然后摔到了泥泞里。
    那不是泥泞，是人间地狱。
    “那三个月，家里每天都有人上门，讨债谩骂还有殴打，往我们身上吐口水，骂那些恶心的话，说我还不如去卖，笑话景明是个孬种，还有催债公司的人过来，在我们脚边淋汽油，说要烧死我们。”
    报了警，警察来了又走了，他们不可能住在陆家，警力有限，可讨债公司的人精力无限，换着花样，换着人来，最后警察都不愿意管了，知道那就是个烂摊子。
    兵败如山倒，苏楠熬不住了，决定带儿子一起死。
    “我把药下在他喝的感冒药里，你走了之后，他感冒一直没好，断断续续持续了快两个月，发烧，说胡话，好一点又回去，一点点撑着，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被欺负了还不能还手，陆景明曾经还过手，最后被警察关了一个晚上，早上回来，家门口被人倒了一卡车的玻璃碴，苏楠在衣柜里躲着，瑟瑟发抖。
    他不敢再还手了，他不能留下母亲一个人在家，怕出事。
    苦日子没尽头，苏楠决定带着儿子一起死。
    02
    万姿听得喘不过气，她明知道现在陆景明还活着，但还是追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喝了药，我去看他，发现他没完全昏迷，都喝了那么多药，却就是强撑着，见我半夜去看他，还爬起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苏楠脸上闪过一片狠意：“我就想：你死得太慢了，不如我们一起跳楼吧，吃了药再从楼上摔下去，应该必死无疑了。”
    万姿哆嗦了一下，惊悚地看着苏楠。
    苏楠也看着她，表情恢复平静：“我拖着他上了四楼平台，对他说，儿子乖，我们一起跳下去，去陪你爸爸。”
    “陆家的房子当时还没被封掉，距离封房期限还有几天，我想我如果死在那里，别墅应该没人敢买了。”
    楼下就是被抽干了水的游泳池，只要头朝下栽下去，必死无疑。
    她先去，让陆景明跟在后面，什么都抵不过当时的痛苦，当下她过不去，别和她谈未来。
    “我跳了下去，景明那一刻也是糊涂的，他本能地一把捞住了我，我们一起掉了下去，位置偏了，我们从二楼的遮阳棚滚到一楼，都命大，没死成。”
    苏楠转过头，给万姿看那道疤，像被人劈开了脑袋两半，有足足四十多针。
    陆家的围墙外也有催债的人守着的，120是他们打的，他们说到底还是要钱，不是要人死。
    苏楠伤在后脑，住了三个月的院，死里逃生，儿子搂住她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抱住了陆景明的头，儿子去洗胃，她去开颅。
    “直到那时候，我父母才被惊动，然后姥姥姥爷出面，一个个去求，豁出去老脸，替我们求来了一份份还款计划书，让我们喘了第一口气。”
    万姿听得都要窒息了，她望着苏楠，她把假发戴好，又回到了正常模样。
    “这下，你知道我当初坚持联姻的原因了吧？我不想景明再过苦日子，我希望他就算没有爱情，也能得到轻松自在，而不用背着大山前行。”
    “我已经说服了他，却不料再碰到你，前功尽弃。”
    03
    苏楠看着万姿，脸庞苍老憔悴到不能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根本怪不到你头上，我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就是我儿子只喜欢你，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她伸出手握住万姿的手，她的手凉得出人意料。
    “我只是希望你原谅朱梓琪，我们得罪不起朱家。”苏楠艰难地说，眼泪猛地落了下来。
    泪水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烫得惊人，万姿咬了咬牙，深深吸了口气。
    苏楠泪眼婆娑地看着万姿，心里叹了又叹。
    万姿是儿子放在心尖上的爱人，如果她坚持不和朱梓琪和解，陆景明终究会两边为难，谁知道嫌隙久了，会不会有一天和港丰决裂呢？
    儿子的爱情选择，她已经认命了，她现在只想要尽快还清欠债，儿子获得自由。
    只有自由了，才能说未来，不然都是海市蜃楼，是虚的。
    万姿紧紧握住拳头，吸了一口气，用力忍住心头泛上的刺痛感，为当年的陆景明。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控制住自己，和她搞好关系，不拖景明的后腿。”她看着苏楠，目光彻底沉下去，收起了情绪，很认真地说。
    她要从朱梓琪身上捞够好处才行，就这样绝交，太便宜她了，这个朱大小姐。
    苏楠松了口气，擦干眼泪，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很欣慰。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觉得这件事会不会有蹊跷？”
    万姿哦了一声，挑了挑眉。
    苏楠解释了一下，书房后半段的谈话万姿没参加，苏楠详述了这几天所有的进展。
    警局的内奸找到了，拍照者是档案管理处的，他说收了钱，但收了谁的，他也不知道，对方只和他网络联系。
    打电话的男人还没找到，因为那人后面没有和他们有过联系。
    没有要钱，也没有说话，发信息也不回，好像真的是为了“正义”而来。
    04
    查到的就这些，他们已经报了警，并惊动了香港的朱胜定，他也开始查找。
    “可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整件事依然不太对劲。”
    苏楠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个人的目的，可能还真不是为了钱，而只为了恶意爆料。”
    “他想欣赏的不过是我们手忙脚乱的场景，还有我们的内讧，仅此而已。”
    “你不信吗？”苏楠问万姿。
    她这辈子经历过太多，高处时有人觊觎钱财，低谷时被人逼迫还债，几乎各种软的硬的态度多变的，她都看到过。
    那个男人的态度，始终让她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具体的。
    万姿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声音听，听了好几遍，没听出什么。
    苏楠说，她把这种感觉也告诉了陆景明他们，大家都意见保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无论是不是，陆景明那边已经做好应对策略，一旦对方真把事情宣之于众，他、盛行，港丰和朱家都会联合声明，力求把伤害降到最低。
    苏楠在“凤来”待了两个小时，走的时候万姿去送，两人从文化园走出来，沿着园区里的长廊往外慢慢走，慢慢聊。
    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彻底地，透明地聊天，从过去到现在。
    “我最恨的是景明的爸爸，也最是恨自己，是我们的错误连累了儿子，我现在都不敢回想当年的景明，想起来就觉得痛苦万分。”
    当年的明朗天才少年，还在浴血，还未重生。
    苏楠曾竭力想把所有债务扛在自己身上，但她年龄已大，跳楼后身体更是急剧衰败，力不能怠。
    债权人都怕她死了，于是一股脑地把债务都安在陆景明身上。
    无论曾经多么骄横跋扈过，但一旦活过来，他们就没想过逃避债务。
    “我现在已经不会倒下去了，我要多还点债，为我儿子。我这几年一直在努力维持以前的社交圈，不管别人给我什么脸色，我都贴上去，现在也开始慢慢有些收获了。”
    苏楠脸上闪动着希冀的光，看着万姿微笑着，“过几天，我有个太太局，在别墅区，那里有好几个银行系统的太太们，你要不要来参加？”
    万姿很爽快地答应：“好。”
    05
    送走苏楠回到“凤来”，万姿依然在忙。
    下午五点，外地出差的曹依依和杨鉴还有余组长都回来了，正好杨嫂也进了门，众人全部到齐，开始开会。
    这次跑浙江和福建，曹依依他们收获颇多，得到的消息覆盖生产各方面，各大厂家有长有短，在量产初期，都需要人紧盯。
    星月辉的试生产很顺利，但许欢宴的工厂还是太小，不够规模，如果全投，押宝能否成功？万姿不敢打包票。
    会议从下午五点一直开到晚上八点，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万姿接着和杨家母子开会，开到晚上十点多。
    再加了会儿班，十一点多才彻底结束工作，“凤来”只剩下她和还在样品间里工作的杨鉴。
    万姿催促杨鉴休息，自己也收拾了一下准备下班。
    大门打开，她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号码很熟悉，正是陆景明的车。
    万姿站定不动，看着陆景明解开安全带，伸手从副驾驶室捞起一大束香槟玫瑰，下车走向自己。
    她没说话，默默看着他。
    文化园内的复古路灯明亮，照在这一隅，也照在陆景明的眉眼上。
    他五官深邃挺拔，清俊得像这世上最美的清泉，眉目分明又深情。
    一步步走到万姿面前，陆景明抬手摸了摸万姿的头，手掌从头顶滑到她脸颊，半托着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对不起，万姿，原谅我吧，绝对没有下次，我发誓。”
    万姿勾着手里的车钥匙，车钥匙掉进那一束香槟玫瑰里，她垂眸不说话。
    陆景明有些急，已经两天了，万姿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就是不肯和自己说话，同一个屋檐下，他都快急死了。
    “万姿。”他伸手去抱，香槟玫瑰被挤在中间发出一声惨叫，他连忙把花拿开，抱住了万姿。
    “你别不和我说话，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跪键盘？跪榴莲？跪什么都可以，但就是别不理我，你不理我，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不舍得和你冷战，一天也不行。”
    万姿靠在他怀里，眼里的泪下去，笑荡漾开来，浅浅的，她缓缓抬手，抱了回去。
    还是舍不得，舍不得用任何一点时间来生气，他们浪费了太多年才在一起，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舍不得。
    债务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他们正在爬山呢，怎么能中途抛下对方，浪费时间来生气呢？
    “不要再有下次了，你不要再给任何人机会害你，好不好？景明，你要有个什么事，我怎么办啊？”
    万姿吸了吸鼻子。
    陆景明搂紧了她，重重嗯了一声。
    “其实，朱梓琪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她说这是她道歉的诚意，请你务必收下。”陆景明轻声说。
    万姿从他怀里离开，接过那束香槟玫瑰，从里面把车钥匙拿出来，嘟囔着，不满着：“她能有什么办法？什么叫诚意？”
    陆景明抵着嘴轻轻咳嗽了一下，眼眸浸透了笑。
    “许欢宴的服装厂被朱梓琪买下了，她要把服装厂，送给你。”
    万姿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疑惑地看着他，确认没听错，眼睛突然瞪大了。
    陆景明看了眼前面，万姿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看到许欢宴的车停在不远处，他和朱梓琪一左一右，站在车门边。
    “而且，许欢宴说，他已经找到那个泄密者了，应该就是何泽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