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块地方像被隔离在外太空一样,冷冰冰,凄惨惨。
大舅的话沉重而无奈,他手肘支着膝盖,背深深弯着,脸上沟壑纵横,七老八十一般。
“我惹不起你老婆家的人,不管是亲家母还是你的小姨子,他们把家里和你的公司里搅得乌烟瘴气一团糟。”
“你结婚还没一年呢,你妈就住院了,再来几次,我们真要提前去见阎王爷了啊。”
“我还怕那个厉害的亲家母去找你爷爷奶奶,要他们也去住养老院,把房子卖掉给你换房,浩然,你爷爷奶奶80多了,他们经不起今天这事。”
“如果他们有任何意外,”大舅抬起头看着儿子,眼睛里泪光闪烁,“我会疯了的。”
万姿走到窗户边,不想去看表哥的脸,那张脸无论是痛苦还是悲伤,都不过是马后炮,无济于事。
有菩萨心肠没有雷霆手段,到最后,这个菩萨心肠就会变成回捅自己的刀,毫无用处。
但她还是听见了姚浩然在哭泣,压抑痛苦地哭泣,一声声对不起,含含糊糊从喉咙里跑出来,溢出来,在地上滚了滚,沾染了灰。
事后的对不起,像沾满了血的刀,再冲洗,都洗不掉染过血的事实。
万姿陪大舅坐了一会儿后离开,姚浩然刚才哭过以后又上了楼,他在楼下已经无颜再待下去。
所有人,大舅小姨,再到大舅妈家的亲戚,有一个算一个,看着他的表情,都是冷冷淡淡,疏疏离离。
这种场景,应该是自小备受宠爱的姚浩然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吧?
万姿开车回家,一路迎着已经初上的华灯往家里走,她觉得讽刺又搞笑。
有些坏人就是有这个能耐,能把别人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破坏力惊人。
姚浩然没有及时止损,最后赔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小家,还有整个大家。
她下车上楼,手机里一条短信卧着,是姚浩然刚才发过来的。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卖掉“万燃”了,对不起,万姿。”
02
对不起我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在离开“万燃”的那一天开始,就和它没有关系了。
你对不起的,是一把年纪还被你拖累的父母以及可能被你拖累的姥姥姥爷。
万姿的回复尖酸刻薄,毫不留情,再多一句,就没有了。
姚浩然靠在病房门口的墙上,站不稳,心疼难耐,刚刚当父亲的喜悦荡然无存,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大哭一场,还是大笑几声。
“姚浩然……”那边何母在病房里叫他,中气十足,一人顶三人。
“你老婆醒了,你还在外面干嘛?还不给我进来。”何母喊。
姚浩然手胡乱呼噜了一下脸,转身进屋,何泽琳已经苏醒,正躺在床上哀哀看着自己。
这是知道他知道了?
也是,孩子都生了,也瞒不住了。
床头柜放着何母刚刚从家里带过来的乌鸡汤,她站在床边指手画脚:“你是刚从楼下上来?老婆给你生儿子你不在一边候着,反倒去看你爸妈去了!”
何泽琳喊了一声:“妈。”
何母总算大发慈悲停了口,指了指鸡汤:“给你老婆喂点吃的,儿子都给你生了,可不容易呢。”
这高高在上的口吻让姚浩然听着无比刺耳,他没作声,过去在床边坐下,就要端汤。
何泽琳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看他完全不吱声,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心里有些发慌,她伸手拉了一下,喊了声老公。
何母再度插嘴:“泽琳啊,你看看你儿子,多好看啊,啧,像你,长得俊。”
何泽琳心神立即被婴儿床里沉沉睡着的小婴儿给吸引,马上伸长脖子想看,却不曾想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哎呦了一声。
姚浩然把汤碗放回去,让开身,看着何母把那个小粉团子抱过来,给何泽琳看。
何泽琳几乎喜极而泣,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儿子呢,禁不住激动难耐,难以抑制。
“浩然,浩然,你看我们的儿子……”
03
姚浩然别过头,表情默然,完全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半分情感波动。
何母有些恼怒,大病房一共八个人,是那种最老式最贫民的妇产科病房,吵闹,嘈杂,环境不太好。
一般来说,住的都是生活条件差一点的偏底层人,乌乌央央一屋子。
这种环境,想要清静是不可能的,想要没有人看,也是不可能的。
越是这种环境,围观的,偷窥的,暗戳戳比较的人越多,何母越需要扬眉吐气。
“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还摆这张脸给谁看呢?是嫌儿子不好?还是觉得儿子都有了,终于可以不装了?”
何母掀眉瞪眼,“姚浩然,我告诉你,你要这样想,就给我小心点……”
她的话没接着说下去,因为姚浩然突然看向她,那眼神恶狠狠的,如狼似虎。
就像要把她剥了皮,生吞活剥了一样。
何母噤声几秒,看了看已经一脸哭相的女儿又再度勃然大怒,但好歹压下了点声音,嗓音减弱几分。
“怎么?不服气?你觉得你妈的事和我有关?呸,有什么关系?她自己心脏不好,说两句话就受不了,关我什么事?我这全都是为了你们着想,现在不换房,以后怎么住?”
她振振有词,何泽琳抱着儿子喊了好几声妈都没用,拦不住。
何泽琳只能一个劲地去看老公,用哀求的眼光盯着姚浩然。
姚浩然脸色越来越青,最后都变成了黑色,他强压着怒火,一点点吐气,一点点问。
“那我问你,月子中心和换病房,又是怎么回事?”
何母手一抬,说得理直气壮:“那有什么难理解的,坐一个月子花8万多,糟蹋这钱干嘛?你又不是有钱的大款。”
照她的想法,应该都不要,最好就她来照顾,谁能有自己母亲尽心?一个月8万也好,2万也罢,都是糟蹋钱。
她可看不得小辈这样不会过日子,心里不满已久。
04
姚浩然安静几秒,伸手:“那退回来的钱呢?我刚才去查了银行卡,没有看到钱入账。”
何泽琳脸白了一层,看不少人往自己这边看过来,她的病床两边不靠,在中间,想靠墙躲躲都是妄想。
像演戏给大家看似的,再压低声音,依然让人侧目。
她难堪极了,感觉脸如火烧。
“妈,浩然,你们少说两句,把孩子吵醒了。”她只能无助地,用低声劝着。
何母借机做了文章,更气壮山河:“钱都在我这里,我给我外孙存着,这本来也是为接生他准备的,我以后都会留给他。”
大言不惭,厚颜无耻,不要脸,老巫婆……
姚浩然心里一百句一千句骂人的话,忍到全身都在抖,强行压着。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省下这些钱的,老两口退休工资一个月七千多,这8万,还有之前结婚父母出的钱……他的父母,早就没钱了。
姚浩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吸血鬼,养肥了岳母家,吸干了自己家。
还把老妈吸入病房,差点一命呜呼。
万姿说得对:他根本就枉为人子!
何泽琳喊他,她找话说:“老公你过来看看儿子,他多好看,多像你啊。”
姚浩然看着妻子,英雄不是气短,是气绝了。
他转身默默走开,一言不发,任凭何家母女在后面喊了好几句,也没再回头。
何母又要破口大骂,但看着已经拼命在憋泪的女儿还有一屋子竖起来的耳朵,硬生生忍了这口气。
转身去抱外孙,她止不住地数落大女儿。
“你就是不会管老公,你看,你们结婚都这么久了,他还敢不高兴就甩脸子,给谁看啊这是!”
何泽琳闭上眼睛,不无绝望:“妈,你少说两句吧,我求你了。”
何母愤愤然住了口。
05
五日后的心胸外科住院部。
树影从窗户映进来,投在墙上,摇摇晃晃,斑驳成块。
姚大舅妈闭着眼睛假寐,眼角的泪水就没干过,一直淌个不停。
一门之隔的阳台上,没关严的门缝里溜进了儿子和老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唏嘘,一个比一个难过。
“你想要怎么做,我们不管,我们也管不了,我们都老了,没用了。”这是姚大舅的话,“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惊动了爷爷奶奶,你就永远别回来。”
“浩然啊……”父亲叹息深重,“婚姻生活也是要讲究战术方法的,不是一味对人好,一味忍让就够了的,就算是再温柔的人,也会恃宠生娇。”
刚开始,因为自己年少无知的错,害得何泽琳有难以怀孕的风险,姚浩然内疚忍让。
然后一让再让,让着让着,让成了真正的孙子。
姚大舅忍无可忍:“娶妻娶贤,你为了这个女人,把我们家都搞成什么样子了?”
这几日,老伴醒了,亲戚们退去,当头的怒火也渐渐下去,剩下一地灰烬。
姚浩然在母亲床头跪了一夜,大舅妈到底心疼儿子,泪水涟涟后也就谅解了。
但明天是他们要出院的日子,剖腹产也过了几日的何泽琳,也要转去香河那边的月子中心,儿子要过去陪住,父子俩进行了一场夜间谈话。
都很难过,都很无奈。
姚浩然陷入想要对老婆好的怪圈,太过于执着,本意不是错,做起来却用力过猛,沉入了沉溺偏执,最后一损俱损。
“走吧,走吧,我不留你了,太晚了,你处理不好就别回来了,我不敢要你这个儿子,就连孙子,我也不敢要了。”
“我想留着命,不想早死。”
姚大舅下了逐客令,阳台门打开,风被带了进来,透心凉。
06
第二天上午,姚浩然下楼去送父母亲,但到达住院部时,才知道人被万姿接走了。
“大舅一早给我打电话,叫我来接人,他不想见你,说所有话他都说完了,大家都静静比较好。”
万姿说,姚浩然再度羞愧。
他回到产科病房,才发现他这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这边本该出院的妻子却还坐在床上,纹丝不动,表情都是呆滞的。
而丈母娘何母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虽然没出声哭,但那擤鼻涕的动静可不小。
姚浩然头皮发麻,问了句怎么了?
何泽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圈红通通的,没说话。
旁边一个产妇的老公拉了他一下,低声地说:“你丈母娘把那个月子中心的钱也退了,说回家坐月子,她伺候,你媳妇在生气呢。”
姚浩然顿了许久,滋味千言万语,齐齐涌上心头,简直比打翻了调味罐还精彩。
何母还在那边抹眼泪:“我照顾你有什么不好?之前我是不在家住,你自己去订了月子中心,也没经过我同意,问都没问过我。”
“一个月2万,够买多少猪脚,煲多少汤?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给你省钱你还不乐意!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你看看这个病房里的产妇,谁订了月子中心?不都是在家老公婆婆或者娘家妈照顾?就你金贵?你千金小姐啊!”
何泽琳无能,只是流眼泪不说话,脸青得像见了鬼。
有人在一边劝何母少说几句,说月婆子还要喂奶呢,要是回了奶,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几日大家也看出来了他们家的情况:无比厉害的丈母娘,沉默的女婿,只会唯唯诺诺的女儿。
这一家子,也是众生百态中的一态。
姚浩然走过去提包,瓮声瓮气:“走吧,我们回家去。”
他没对月子中心的取消发表任何看法,也没问一句退回来的钱在哪里,只是平静地说:走吧,我们回家去。
何泽琳站起来看着丈夫,从他的表情里,又一遍看到了心灰如死。
他连帮她说话都不再有了,只是履行自己的义务,尽量照顾她,尽力忍让。
甚至于她问及公婆的情况,他也不再说什么,还拒绝她想亲自去探望的心意。
他把自己和他的家人,清楚地隔绝开来,而以前眼里的爱意,也像潮水一样,退了个干干净净。
海面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