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凤来在通宵加班。
再过一天,就是季齐那边北山戏剧节的第一设计图手稿交稿的日子,万姿在和周雪谈细节,一个说话一个打字。
这次走秀的服装,万姿设计了三层服,外层薄纱,中层亮面,内层棉麻。
“一边走一边脱,正面是这样,反面是这样。”万姿连比划带说,语速飞快,“你要给我的关联设计,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她把腋下、手腕还有某个下摆处圈了出来,“这三个地方,之前拆扣的设计我不满意,你再给我两个版本,明天,最迟后天上午,行不行?”
她一边说,再点了点鼠标,墙上的投影切换到了休息模式,是竹林的雨打竹叶的声音。
周雪坐在桌子另一侧,抬脸看着一墙翠绿的竹子动图,和滴滴答答,滴到天明的雨声。
她和万姿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凝神不语。
最近,万姿下巴上冒了好几颗大痘痘,那是急的,季齐在催稿,诺维娜也在催稿。
万姿靠在椅背上,叹气:“真忙啊,恨不能有三头六臂。”
周雪无声地笑,她伸手过去,在万姿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那是她无声的鼓励,在说:“没事,我们在呢。”
万姿看着她,两人相视笑,还没笑完,就闻到了一阵勾人的麻辣香。
两人一起回头,看到了站在小会议室门口,笑眯眯的许欢宴。
“麻辣小龙虾,”他抬起手,挑在食指上的,是一个巨大的外包装袋,“要不要吃?这是陆景明托我带的,他请客。”
然后,他又挑起了另一只手的食指,“潮汕砂锅粥,我带的,我请客,给你们加餐。”
他放在会议桌上,“要不要吃?宵夜哦。”
万姿已经扑上来:“哇塞,谢谢谢谢,正好饿了,大家快过来!!”
她这一声吼,许欢宴耳朵嗡嗡作响,然后从隔壁和大办公室,一下子跑过来好几个人,曹依依、余组长都在。
楼上还下来了杨家母子,小会议室一下子热闹起来。
02
许欢宴被挤到角落,他挪到周雪身边,周雪笑得很开心,被挤出人群也乐呵呵的。
“哎,”许欢宴问,“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病全好了?还咳嗽吗?”
周雪摇头,表示自己全好了,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晚上的飞机,刚到呢……就接到电话,被使唤着买夜宵了。”许欢宴语气抱怨,却嘴角上挑。
他仔细看了周雪一眼,发现她脸色挺好,比在医院的时候看着健康多了,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我约的手术时间是一月十五号,正好这边过年,你能走开吗?”他轻声问。
周雪想了想,眼睫毛轻扬,又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她已经没有了父母,也没有家可回,过年只是个名词,不再代表任何意义了。
许欢宴还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过来的路上,他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的,可真见了人,却觉得就这样待着,什么都不说,就足够好了。
万姿在那边招呼周雪过去吃,周雪嗓子不好,不吃辛辣刺激的,那就喝粥,她递过来小碗和勺子,曹依依让出位置,大家吵吵嚷嚷,嘻嘻哈哈。
许欢宴看见小会议室前方摆了个人体模特,上面披了件彩虹色围巾,那颜色实在奇妙,热烈得像火在烧,还是团五彩的火。
“别碰,那是我准备明天带去给季家的礼物,两条,季妈妈一条,季颖一条。”万姿说。
“你明天去季齐家做客?”许欢宴问。
“对啊,答应好久了,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的,就做了两条围巾送过去。”万姿在吃小龙虾。
陆景明难得给她点这个,他一向不准她晚上吃辣椒的,这次机会难得,要吃个痛快。
03
许欢宴站在前面看围巾,投影在他身侧,青山竹叶滴水声,竟在无形间把他的眉眼衬托得无比鲜明,充满古意,仿佛是从烟雨江南中走出来一样。
周雪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勺子都忘了送进嘴里,直到被人撞了下手肘才回过神,她迅速红了脸,垂下了眼眸。
四处溜了溜眼睛,发现无人注意,周雪轻轻吁了口气。
幸好,幸好,不然太丢人了。
许欢宴没待多久就走了,吃完了,万姿领着大家接着干活,最早走的是曹依依的业务组,工厂组也很快回去了,留下万姿和周雪。
借着竹叶滴水的灵感,两人用了一晚上,高效率地磨合出一个竹节挽扣,采用碧绿色的丝带,做成竹节的模样,从腋下穿出,和领口的竹叶设计相呼应。
有了想法,就成稿很快,天蒙蒙亮,两人完稿。
“我请你吃早饭。”万姿搂着周雪下班,白露为霜的清晨,两人手挽着手走出来。
周雪眼下一圈黑,她点头咪咪笑,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吃大油条,一口脆响的那种酥酥大油条。
“还有三鲜豆腐脑。”万姿揽过她的肩膀晃了晃,“不过今天,我们不吃三鲜豆腐脑和油条,我带你回家去,请你吃好东西。”
陆景明刚起,早就接到了万姿的电话在屋里候着呢,他开门,笑得很灿烂,声音很响亮。
“客官里面请,烩面炒面干面汤面热面凉面,您要哪一个?”
万姿哈哈笑了起来,周雪第一次看见陆景明这一面,系着围裙竟半点不违和,她诧异瞪着眼睛,也忍不住笑。
没想到万姿和陆景明私底下是这样相处的,倒是别有情趣。
万姿大摇大摆进门换鞋:“汤面,要面细汤香,多醋少油,葱花辣酱香菜都要,牛肉来一碟,卤肉来一碟,小油菜有没有?有也给我放上,要的就是个味重肉香色泽闪亮,听清楚了没有?”
陆景明拢了拢袖子,做了个很标准的恭敬模样:“客官坐坐,马上就来。”
04
周雪第一次来万姿家,但很礼貌地没有到处张望,她乖乖在餐厅坐好,等着上面,想想又笑。
好羡慕啊,刚才万姿他们的脸上,都是那样温暖的光。
那是只有相爱至深的人才有的光芒吧?
平日里温和又清冷的陆总,没想到也有这么调皮放松的一面呢。
凤来的员工私下讨论过万姿这一对,大家几乎都说:陆景明是很好,可是给我,我不要。
那么多债呢,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啊?
这年头,谁不明哲保身啊,一个人活着就不容易了,还要背债,再好看再有用的男人,也不能要。
万姿这是自讨苦吃呢,她是很能干,但再能干也没有翻天覆地之能。
也有另一派小意见:管它还不还得清,今日快活就好,陆总脸好看,人又好,就当包个小白脸吧,也不吃亏,日后分手了也没遗憾。
没人对万姿的未来乐观,大家都暗地里觉得,万姿是个命苦的姑娘。
可是今天,周雪突然觉得万姿其实比自己幸运多了。
隔着玻璃门,她看着在厨房内帮忙洗小油菜的万姿,她掉了一缕头发到前面,陆景明给她别上去,两人笑。
那是水泼不进的温柔爱意,这种感情,万金难抵。
世人都说爱情有条件,可无论什么条件,不落实到柴米油盐中,都无法生根发芽,无法长久。
哪怕只是一碗面,那也是烟火人间的滋味。
面上来了,果真和万姿要求得分毫不差,面条细溜劲道,汤酸微辣,牛肉卤肉分成两小蝶,码得整整齐齐,色泽漂亮,夹一块入口,香气入鼻,入口,整个舒爽。
面条上卧着一个煎蛋,还有几根小油菜,要什么有什么,齐活!
“先吃,吃完了再走,今天白天你不用去凤来了,回去舒舒服服补一觉。”
万姿说,周雪弯了弯眼睛,猛点头,低头开吃。
05
傍晚时分,六点半,陆景明带着万姿到了季家。
季齐家住在北京的西南方向,和他们家呈斜对角,几乎跨了大半个北京城,开车不堵的情况下,要近一个小时。
“季家是个大家庭,季齐这一代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季颖是最大的姐姐,也是唯一一个在北京的,另外两个,都在海外。”
“听季齐说,他和前面那个姐姐是超生的,当年罚了不少钱呢。”陆景明笑。
那是,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一个孩子,生了四个的季家,可不只是超生,还是大大的超生。
季颖比季齐大了许多,四十岁,但那张脸,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
她是季家最早经济独立的女儿,在季家还没有落的时候,就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再加上文化园其中一栋办公楼的房租,一个月也有十来万的收入,过得很滋润。
所以,她也就没做什么具体的工作,常年四处游玩。
车子往西南方向开,过了四环没多远,路边一个高档小区出现在视野中。
季齐父母都还健在,当年陆家的钱是在季齐父亲手上欠下的,后来陆家破产,季伯父是最大债主,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债主。
“伯父身体不太好,他把债权全部转给小儿子处理,自己退了下去,然后关公司、搬家,二话不说,只说愿赌服输,认罚。”
陆景明说起来感慨万分,就因为这个,他逢年过节都会去陪季伯父坐坐,只为弥补一点点心里的内疚和感激。
谁都知道愿赌服输,做错认罚,但真正服输和认罚的人,寥寥无几。
“季齐的大气坦荡和他父母的教育有关,就包括季颖,也很不错,她上次在段红那边拦了我一下,后来特地打电话过来道歉,说对不起。”
万姿轻叹,“这世上,做错了事肯老老实实说对不起的人,也不多的。”
车子拐进了小区,进了林荫道,一路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整条路,他们像走在秋天里。
万姿突然想起那个去坝上看深秋金黄的约定,她看了陆景明一眼,忍了忍,没提。
都忙成狗了,等到冬天吧,能看到银装素裹,也不错。
06
小区很大,外面靠近临街的十栋,是高层建筑的住宅楼,带电梯的那种,越往里走,绿化越好,楼间距越宽,楼层也矮了下来。
最幽静的里面,是一排排三层楼的连排小别墅,每栋四个单元,每单元两户,一排八户。
一楼的小前院做成原木篱笆的模样,上面爬满了红色的爬山虎,更添秋意。
小院大门已经敞开,季齐和姐姐站在门口迎客。
陆景明把车子停好,去后备厢拿礼物,除了万姿准备好的围巾,他还带了不少高档礼品,都是给老人家的。
中秋时他正好不在北京,这份礼,算是迟到补送的。
季齐一身温暖的黄,他伸手去接礼品,顺带挤了一下陆景明:“礼物留下,你走吧。”
陆景明挤回去:“这么久没见这样对我,太过分了吧。”
他们自从坝上后就没再见过,陆景明忙,又加上出差,这都有一个月了。
季齐嗤笑:“过分什么过分,对你怎么样都不过分,你这小子,我发信息给你,三条回一条,说要给我带印度咖喱的,东西呢?嗯?东西呢?你去了那么多次,哪次给我带了!”
他是奇葩,特爱吃印度浓香辛辣的咖喱,说了好几次让陆景明带,可陆景明老忘。
“对不起对不起!”陆景明笑着讨饶,“我下次一定带,下次要再忘,你罚我干什么都行。”
他是真忘了,别说咖喱了,就连万姿的礼物,他也从来没买过,机场匆匆买的没诚意,他又抽不出时间去逛当地市场。
“下次去会好些,不会那么忙,我下次一定会记得。”
看在他诚心讨饶的份上,季齐放他进去,前面的万姿早被季颖迎进院,正在院内看着他们两个瞎闹呢。
“季齐,别闹。”季颖笑着说,手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首特别好听的曲子,轻缓悠扬。
季颖笑了笑,转身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很快就按掉了手机铃声。
“走,进去吧,我爸妈都等急了。”季齐说,他拉了拉,发现拉不动。
“景明……”他喊了句,有些奇怪。
陆景明站在院门口内侧,笑盈盈的脸上,颜色微微发白,而他的额头,竟出了一层浮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