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之后,夏吉祥混杂在华人劳工群里,一起被驱离了码头。
别看夏吉祥在船上表现得雷厉风行,其实在短暂搏斗中,他还是受了点伤,腿上被日本人的短刀,豁开一道伤口。
好在他随身带着金疮药,当即敷上止住流血,并用布条捆扎了伤口。
他步行回到华德路提篮桥附近,渐渐感到头晕目眩,咽喉出现灼烧感,恶心想呕吐的症状。
而奇怪的是他伤口不深,失血并不多,这种症状立即引起他的警觉。
“不好!那个倭人刀上有毒,很可能涂了砒霜!”
夏吉祥迅速作出判断,因为在远东训练营里,学员们专门受过制毒与投毒训练,
特工需要学习不同毒药的化学性质、毒性作用机制、以及对中毒症状、致死剂量等诸多方面的内容,都要实践了解,并且运用自如。
而砒霜(三氧化二砷)是他们最熟悉,最常用的毒药,
它通常是白色霜状的粉末,无臭无味,进入人体后会破坏细胞呼吸酶,使人体细胞大面积缺氧,导致呼吸衰竭而死亡。
而夏吉祥现在的状态,就是砒霜中毒的初期症状。
既然判断出中了何种毒素,就有相应的解毒办法。
夏吉祥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迅速在街上找了个角落,先把假发和胡须等伪装去掉,
又用刀将腿上结痂的伤口刮开,将患处沾染毒素的皮肉一层层剃掉,直到伤口流出的血液呈鲜红色,方才重新上药包扎。
然后他在街上拦了辆黄包车,坐上车吩咐车夫就近找一家杂货铺。
华德路两边都是商铺,车夫拉着车跑了不远,就看到一家百货铺。
夏吉祥进店买了一包木炭,抓出一把用手碾碎,然后向店家讨了两碗凉水,把炭粉末溶解在水中,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用活性炭中和血液里的砒霜,这只是第一步,接着夏吉祥跳上黄包车,让车夫赶紧找一家中式饭馆或是早餐铺子,他饿坏了要大吃一顿。
车夫不明所以,只能按照吩咐,在街上加快速度,卖力的奔跑。
好在街上不乏卖吃食的饭铺,很快就遇到一家粢饭摊,吆喝着大饼油条配甜浆。
粢饭摊售卖的甜浆,就是加了糖的豆浆,当地早餐有吃油条喝豆浆的习惯,尚海话称之为‘饼馒油烩老虎社’。
说是上海滩的老虎灶和大饼油条摊是邻居,通常燃着柴火的店铺一分为二,半边支起油锅卖大饼、油条,另一边生火烧水设为老虎灶。
这种营业布局方便了市民,他们早起来买开水时,顺手就能买上一副大饼油条,再灌一暖壶豆浆或热水,回家趁热吃上早餐。
而对中毒的夏吉祥来说,豆浆里的蛋白质能够与砒霜结合,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复合物,从而减轻对人体细胞的伤害。
要说蛋清和牛奶含有更丰富的蛋白,可以更有效的中和砒霜,可如今尚海供应紧缺,仓促间哪里找得到牛奶鸡蛋。
故而夏吉祥二话不说,下车就坐在老虎社旁开喝,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豆浆,吃了十根油条,撑得直打饱嗝。
而后他原地坐了五六分钟,起身来到街角,抠着嗓子眼哇哇吐了出来。
接着他踉跄着奔回粢饭摊,又要了三碗豆浆,十个油条,不顾周围食客的惊愕表情,继续大口吞咽。
就这样他连续吐了三四回,才感觉中毒症状慢慢缓解,不再头晕目眩。
稳定心神之后,夏吉祥才想起自己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已消失在下船的人群当中。
他因为中毒自救,错过了寻找机会,码头上人群散尽,再也见不到人。
按理说他及时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或是委托人去轮船公司,查询带小孩的旅客名单,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
可他已经从岩井公馆自行离职,如果他众多的仇家知道他失去庇护,再公开露面必定自身难保。
夏吉祥思忖片刻,觉得孩子去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送到附近的教会孤儿院。
因为租界物资供应紧张,普通家庭抚养一个婴儿很困难,
船上抱走孩子的人,毕竟非亲非故,可能出于一时同情帮助了金素贞,离开码头之后,很可能把孩子寄存到教会组织,等待亲生父母前去认领。
想到这里,夏吉祥不禁焦急起来,自己孩子太小尚在吃奶,而教会收养的婴儿缺乏看顾,再加上缺衣少食,死亡率一直很高。
如果自己去晚了,孩子很可能连病带饿,很快夭折。
当时尚海有三处收养孤儿的地方,距离汇山码头最近的是基督抚育工儿院,在韬朋路三百一十三号,路程大概十公里。
其次是土山湾孤儿院,距离约有十六七公里,赶过去至少两个小时。
还有就是徐家汇圣母育婴堂,离码头也有十三四公里。
夏吉祥一个人,自然不能同时去三个地方,好在他还有可以信赖的朋友,所以他给扬子饭店打去电话,联系上了张良鹏:
“小张吗,我从码头回来了,现在需要你帮个忙,事情很急。”
“夏哥你只管说,不管啥事兄弟都给你办。”
“我的孩子被人抱走了,可能被送到教会孤儿院,”夏吉祥言简意赅的表达需要什么帮助:
“我现在赶往基督抚育院,你赶紧派几个可靠机灵的兄弟,坐汽车赶去徐家汇的圣母育婴院,还有土山湾工艺院,查查有没有刚从码头上送来的婴儿,
要是有了消息,让马上打电话告诉你,并且他们守在孩子身边,别让其他领养的人抱走,一小时后我打电话联系你,通告我孩子的消息。”
“明白了,夏哥,我这就派人去这两处地方,不会耽误消息的。”
放下电话后,夏吉祥因为呕吐有些气喘,这是中毒后产生的虚弱。
可他清楚不能耽误时间,便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坐车赶往基督抚育院。
······
就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岩井公馆社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岩井贞一拿起了电话,表情从轻松很快转为严肃:
“原来是土肥圆长官阁下,真是失敬了,我是岩井贞一。”
电话里传来土肥圆的笑声,带了些许揶揄,些许无奈:
“岩井先生,有时候一只蝼蚁,也会惊动大象。
我们利用华侨关系,与美国通用公司建立贸易的事,恐怕彻底没戏了。”
岩井贞一有些不解:“哦,为什么会这样呢,阁下?”
“此事分析起来,源头还是出在那个夏吉良身上,此人极度危险且不受控制,他已经变成一条疯狗。
先前被我们收买的,那个负责联络的支那经济人被虐杀,然后是关在军官招待所的支那女人被灭口,所有看守同时殒命,
紧接着死得是女忍樱子,再然后是警务处长赤木君,这些人的死构成一条复仇锁链,很明显与夏吉祥脱不开干系。”土肥圆叹了口气:
“我刚刚又收到消息,押送夏吉祥妾室回沪的两名特工也死了,尸首漂到了黄浦江边,而他的妾室与孩子也同时失踪。很可能就藏匿在租界里。”
“明白了,此人就是一条挣脱锁链的疯狗,必须及早扑杀掉。”
岩井贞一接着表态:“樱子受袭殒命后,夏吉良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他已经不是我的属下,
我建议马上发布通缉令,让七十六号的支那特工全市搜捕夏吉良,见到此人格杀勿论。”
“不不不,岩井先生,这么做是不妥当的,尤其对那些汉奸而言,为我们帝国服务的入籍归化人,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主子。
夏吉良忠勇贤良,是支那人学习的典范,他只能为我们帝国尽忠,不可有第二种死法。”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岩井贞一笑道:
“从政治层面来说,归化人夏吉良已经为我们帝国的利益,英勇献身了。
如今活跃在租界里,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歹徒,我们只需找到他的行踪,低调处理掉即可。”
“就是这个意思,打狗还得看主人,我特意通知您一声,以示遗憾。”
土肥圆补充了一句:“支那人内部不乏奸佞与叛徒,军统尤其如此,我在暗线发出追杀令,相信很快会有人提着他的头,来缴投名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