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尚现在的心情，颇有点……终于上当了的感觉……
早先小赵和乐正氏辩经的时候，曾在修改儒家古之典籍诸事方面，做过试探。
当时乐正氏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说什么都要扞卫儒家八派和孔门正宗，对于儒学经史典籍的定义权和解释权。
然而。
此一时，彼一时。
现今儒家八派只剩下了荀子一脉。
正宗不存。
孔门已覆。
民意不再。
人心尽失。
这种情况下。
许尚正缺一个由头，便能够把六经注我，变成我注六经。
结果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田荣着实是个及时雨……
从今以后。
是佛是魔，皆在我一念之间。
是王是霸，皆在我覆手之下。
什么狗屁的王道不灭。
如果从今以后，这王道彻彻底底的变成了我说了算。
那么……
这就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就像道家天宗北冥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上人曰，天宗若不选择入世，迟早会归于虚无。
但……
天宗若真入了世。
即刻便会与大道无缘。
只因入世的天宗，就再也代表不了道门正宗了，等于灭亡。
故。
道家天宗，永不坠红尘中。
若归于虚无。
便归于虚无。
此当为造化因果，命运使然。
同样的，今朝儒家代表的王道文脉易帜，看似王道仍在，实际上一切都将不再一样了。
旁侧。
扶苏顺势振臂高呼：“秉承孔子之志，遵仁义，改论语！”
大秦需要孔子，却无需曲阜孔氏和所谓的孔门贤哲后裔。
此番。
终究还是我等赢了。
扶苏和荀子必将能够重铸华夏文脉传承，再造王道之基。
毕竟论语可改，其余只要不是孔子亲手撰写的儒家典籍，就都能调整。
当然。
大学除外。
许尚对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当止于至善。
曾子的儒学核心主张，绝对是亘古之基。
想来有荀子代为把控修正儒学典籍，定能切中一个恰到好处的尺度。
总之一句话。
摒弃糟粕，留其精华。
儒学王道，四书五经。
都必将更加适用于大秦的未来。
只见周围众多东夷齐民纷纷附和。
“遵仁义，改论语！”
“遵仁义，改论语！”
“遵仁义，改论语！”
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彻底点燃了现场民众的情绪。
也让子张正的脸上，更加绝望了。
甚至于，现在子张正看向田荣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丫的，对面派来的卧底吧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
简直是莫名其妙。
没了性命都是小事。
文脉根基被刨了。
才让子张正真正变得心如死灰。
不想丸辣。
赶紧给我个痛快吧。
不然子张正真的快要被活活气撅过去了。
相比之下。
屠雎很开心……
确切的来说，他非常开心。
原因在于。
屠雎即便知晓了他实乃尉缭子布下的一颗棋子，但他依旧保持着自身对于霸道的荣誉感。
即：我关中霸道一统山河，结果反过头来……却要接受王道凌驾于霸道之上。
毋庸置疑。
这是屠雎打心眼里所不能接受的。
触及深层次的信仰领域……
不仅是屠雎，整个军武勋贵派系，都将会本能的心生排斥。
因为这伤害到了他们共同的胜利和荣耀。
好在许尚给出了一个相对完美的解决方案。
既然王道不得不用。
那就把王道文脉的定义权和解释权，全部拿到我们自己的手中。
如此。
才叫真正的王霸之道，文武并重。
……
对面，酒肆二层楼。
尉缭子也有些意外：“许尚可真是个敏锐果决之人啊！在他面前，哪怕只是露出丁点破绽，也会被瞬间抓住并攻破……更何况，这个田荣着实是个人才啊！”
以尉缭子的性格，脑后长反骨，以至于他向来主张打压教育，极少夸人。
可这次他不得不夸一夸田荣。
真是给许尚递了把好刀啊！
短短一句话……
就让孔门正宗与举世民意永远的离心离德。
一般人可没这本事。
另外。
王道基于儒学和民意。
霸道基于军爵和法制。
而许尚在提出徭役分地的同时，又把秦法中的连坐制度给废除了，此便是大力倾向了民意，侵蚀了王道。
然后田荣又提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外加过往齐鲁士卿高层所作所为之真相，等于中原王道的民意基础，瞬间崩塌。
两相对比。
高下立判。
毕竟自古以来，好人从来难当。
更何况许尚还当众揭露了田氏和孔氏的伪善真面目。
人们可以容忍真小人。
但往往会非常恶心伪君子。
“此番刑台公裁，着实是意义非凡啊！”
嬴政表示，他已经可以预见。
未来夫子随驾东巡的所有事迹，必然要被永世传颂了。
李斯闻言也频频点头。
一统秦公之名。
非夫子莫属。
忽然。
尉缭子饶有兴致：“就让我来给你们泼点冷水吧，且看接下来许尚要如何反驳道德经中的愚民论，他若是做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百代圣贤，万世称颂，都是许尚应得的。”
嬴政：“……”
李斯：“……”
道德经中的愚民论。
从理论上真能反驳得了嘛？
单是想想都很难。
华阳太后与嬴政相觑一眼，两人都觉得这对于夫子，恐怕也得是个极大的挑战。
……
刑台上。
异变陡生。
“田荣！你个苟东西，究竟是何时竟然投了秦廷？竟敢暗使手段配合颠覆我中原文脉，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情绪失控，陷入暴怒的乃是孔鲋……
没错。
孔鲋的疯病有些压不住了。
双目通红！
状若吃人模样！
他真是恨急了田荣。
于是。
接下来在刑台之上，便看到曲阜孔氏的当代家主，虽然双手受缚，却仍旧硬生生的扑到了田荣的身上，又是打，又是咬，又是挠……
什么礼法。
什么仪态。
都全然顾不上了。
直至变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愣是把田荣给折腾的鬼哭狼嚎。
再观子张正……他更绝望了。
因为孔鲋的举动，把孔门正宗最后的体面，也给丢尽了。
上位。
“哈哈哈！”
屠雎看的是大笑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令人拉开了孔鲋。
周围的众多东夷齐民却仍觉不过瘾，他们还想继续看热闹。
不过子张正却适时的开口打断道：“许尚，无论如何，我都依旧坚持仁德和愚民，这两件事本质上并不冲突。”
子张正必须坚定自己的原有立场，才能勉强解释自己因何要用商贸压榨底层民众。
因为都是圣贤所教。
自古如此。
贵者恒贵，只要多行赈济仁德之举便可。
贫者恒贫，则应当甘于贫穷，认命妥协，方不失为人间正道。
不然你就是贪心不足，罔顾礼法。
综上。
便可看出子张正的这套理论，实际上在齐鲁之地已经施行了很多代了，洗脑的相当成功。
不少底层民众真就认命了。
这不敢，那不敢……
外加抱着耕种士卿的田地，遂得心怀感恩啥的。
很难搞。
因此。
许尚很有必要，从根本上破灭子张正的古之谬论！
唯有初开民智。
华夏才能获得大跃进的机会。
“子张正。”
许尚抬手：“说说你的依据，儒家究竟有哪位先贤，曾大谈过愚民乃是正论？”
内圣之道，修己修心，再亲民。
就没有听说春秋的儒家先贤，公开把愚民和仁德划等号的。
“昔年我儒家先贤孔子，曾多次拜会过老子，探讨深究各自的思想主张……儒道本为一家……”
子张正顿了顿，接着述说：“故，我理当能够搬出老子之言，佐证仁德愚民论。”
子张正通过孔子多次请教老子的春秋典故，强行把儒家跟道家搭茬。
“呵呵。”
许尚冷笑开解：“确切的来说，应该是孔子在多次请教老子之后，不由得发出赞叹，称老子为……其犹龙耶！”
龙可腾云驾雾，乘风扶摇，随时神游物外，不见首尾。
同理。
孔子认为老子的境界，恍若游龙一般，高深难测，不可捉摸。
说白了。
就是孔子把老子看作了偶像。
这便使得道家的位分极其之高。
老子传孔子，孔子传墨子。
儒墨曾经并称当世显学。
可道家始终都能高高在上，脱于世外。
此皆是老子的遗泽。
也使得道家天宗之人，同龄不同辈，比如北冥子的弟子，跟荀子是一个辈分。
荀子见到北冥子，得喊一声北冥前辈……
可别小瞧了民间的辈分之差。
这就相当于在官场上，卿大夫见到了三公，就得老老实实行出躬身大礼，而三公往往只需跪坐不动，稍微的抬手示意即可。
“老子为游龙，本是应当。”
子张正顺着话茬承认了许尚之言。
一般情况下。
儒家之人是不太喜欢这句其犹龙耶的。
因为他们会感觉自己好似天生就被道家给压了一头。
但子张正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必须得借用道家的开派祖师之言，临死前扳回一城。
“老子曾言，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子张正思索道：“老子的理想国，乃是民众有兵器，却用不着，因为没有冲突。”
“民众亦不用频繁迁徙，因为没有苛政和压迫。”
“民众也不用船舶和马车，包括盔甲诸事，全都派不上用场……”
“唯有当人们回到结绳记事的朴素状态，尽皆安于自己的生活，并习惯周围的风俗衣食。”
“如此，纵然比邻相挨，民众互相都能听到狗吠鸡鸣，可两方之人却到死都不来往。”
“此便是老子对于愚民的态度。”
“贵者恒贵，当常怀仁德之心。”
“贫者恒贫，则应安贫乐道，自然而然。”
……
子张正摘取了道家名篇【老子】的第八十章……其中的短短一句话……
标准的断章取义。
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说。
只为佐证那什么贵者恒贵，贫者恒贫……
“哎！真是有够狡辩的，老子若知晓他之所言，被你这般运用，估计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许尚蹙眉：“话说，你子张正可有切身经历过贫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全家的吃食，多是留给孩子，尔后是需要干劳力的男人，其次是女人，老人……一切只为全家能够生存下去。”
“但难免会碰到孩子生病的情况，这个时候你就得挨家挨户的去下跪借钱，不然你的孩子就得夭折。”
“甚至于，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所以就得多生几个，能否长大，全凭天意。”
“直至落到你们的嘴里，变成所谓的……天公地道……”
“可贵者恒贵，贫者恒贫，就真的是天公地道吗？”
“你子张正怎么不去安贫乐道一个试试？”
“不对，尔等儒家八派和孔门贤哲正宗的所有子嗣，即将遭受流放惩戒。从今以后，你们的后人就都得安贫乐道了！”
“如何？天道循环，因果报因，子张正……若是真如你所言，那么你的后人，纵然经历千秋万代，也别想再翻身！”
……
秦廷杀的主要都是曲阜孔氏的三族，还有田氏之人。
对于儒家八派和孔门贤哲正宗。
只诛首恶。
其余流放。
一切皆按秦法行事。
“许尚！”
子张正压抑着低吼：“就算你用我的后人各种威胁，我的观点也照样不会变的！贫富自有天定，祖上没有先贤余荫，凭什么享有富贵？这本就是天公地道！”
子张正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妥妥的豁出去了。
“哼！”
许尚冷哼一声：“可鸡犬之声相闻，民众老死不相往来……这句话的开头，老子早已明确说了只适用于小国寡民。”
“试问，你觉得这齐地五郡，大几百万的人口，算是小国寡民吗？”
“还有现今一统之大秦，共计两千七百万人口，算是小国寡民吗？”
“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道家开派祖师的话，尔等都敢断章取义！”
“你们儒家先贤孔子，见到老子都得赞一声其犹龙耶……你子张正倒好，公然玩起心眼子来了。”
“摸摸你那剥了壳的鸡蛋脸，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篡改定义老子之言，你够格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