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振东茫然走在路上,两条腿越走越快,撞翻了石板路上无数的东西,也把路人的骂声甩在身后。
他四岁习武,身有四十年功力的横练铁布衫,身上不疼,可他的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
崇祯末年起,山东就饥荒、兵灾不断,十室九空,匪过如梳,兵过如筛,他只觉得家乡日子越来越难过,直到有一天,他才出门二十里路,就看到一路上都是摊档。
那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一边煮一边哭。
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哭的严振东,接下来好几天都几乎吃不下饭,思来想去只想通了一件事:
男儿当扬名立万,他拉不下脸来欺凌乡里,苟求活命。
严振东在庄子里练武多年,满脑子都想着出来就能扬名立万,却始终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
直到那一天,有人帮他彻底舍得了。
所以他选择来南方。
可他慢慢发现,即便到了南边,铜皮铁骨挡不住饥肠辘辘,功夫深妙也换不来一顿饱饭,甚至连他想争的脸面,都隐隐保不住了。
怀里揣着最后的几十文钱,火辣辣地烧手,要不是那个小孩,他今天连饭都没着落。可明天呢?后天呢?百日千日后呢?
人离乡贱,街头卖艺没人捧场、武馆正名遭人排挤,在老家听说的江湖形象支离破碎,刚好每一个碎片都能扎进他的心里。再这么下去,留给他的出路只有到码头扛包这一条路了。
他不甘心啊!
为什么自己多年习武一事无成?
为什么窃名之辈却能众星捧月?
为什么一身功夫换不来一顿饭?
为什么到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地?
“朝廷办案,闲人闪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官道上,大队人马扬起漫天尘土,隆隆震耳声响,让严振东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个下午,他从田地里回来,也是这个声音,但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谁也别想赶我走!”
严振东回答震起地上尘土,人却铁塔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混账!找死!”
马刀破空而来。
严振东恢复了意识,四十年功力的铁布衫已经快于意识,挡住了势大力沉的突袭。
随后的一拳,恰到好处,理所当然。
这不能怪他,因为这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一拳,角度端正、力道强劲。
马上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腾空落马,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塞进肚子里,滚了两圈,就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呕血声了。
严振东迎着风站着,眯眼看见天边太阳从云层里漏出脑袋,任由清兵的大部人马团团围住自己,他仰着头,只觉得一切都回来了。
江湖也回来了。
…………
从百炼武馆出来,小石头一路上都闷闷不乐。能让呆呆兽都表示困扰,足以说明他的烦恼程度。
“别想了,吃完面赶紧回去百炼武馆,我反正是不敢再偷懒,不然你爹这个唯一指定赞助商就要连夜撤资了。”
江闻把碗里的面吃完,连汤带水一丝不剩,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我就是懒得在山上置办这些体育器材,才在罗师傅这里办的vip健身年卡。其实用炒锅锻炼和用沙袋也差不多嘛,跟外行真的没办法交流……”
小石头却恍若未闻,低头看着饭碗。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世态有时候不一定对,但倘若不似你想象,倒肯定是有它背后的原因。你可以翻书、可以问人,可以自己想,但终究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问为什么,还得从根上找。”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听着,随后说道:“那师傅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
江闻哈哈一笑:“不知道。练武功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像你想看的那样,厉害的站着,弱鸡的躺着,对错清清楚楚,江湖哪里还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真想不明白的话,你还是跟我学做饭吧,只要有人敢说你做的难吃,你可以用物理方式让他承认好吃。”
远处马蹄声响起,隆隆欲震,江闻眯着眼睛观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江湖就是这样,有百战百胜却赢了个家破人亡,还有人屡战屡败却家财万贯。今天严师傅打赢了比赛,输了道理,踢馆本是踢个交情,向来如此。真动手的人,自然会被人轻易用道德打败。这一点,确实是严师傅输了。”
小石头想了想:“向来如此的……便对嘛?”
“……树哥儿,你怎么也来了?”
江大掌门喟然叹道,“师傅我要是懂这些,哪里还需要躲到大王峰顶上?你既然入了我门下,就和师傅我一起在山里跪着吧……”
小石头看上去就五六岁大,实际上已经十岁,再过几年成亲都绰绰有余,但江闻老把他当小孩子,直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忽然说道:“想知道为什么要习武,改天我就教你读书,今天师傅给你讲个故事。”
江大掌门清了清嗓子,正读的声音清亮透明,连边上的店家都忍不住过来听。
“晋人所好清谈,又称挥犀,自诩已知幽明,却不知道详里,因此把这些祸福妖祥前前后后合在了一起,用‘志怪’的名义写下。”
“说到底,是那些读书人自视甚高,自诩学究天理、道指太玄,想尽办法想要调查。可越到后来,他们也只有吃了何晏的五石散,醺醺如醉奔走狂呼的时候,才能胡乱写下几笔,随后筋疲力尽地,在惶恐不安中睡个好觉……”
“《异苑·卷七》曰: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至于深涉其中,以行貌绝美著名的何晏,在被司马懿所杀之前已经深染其中。那时的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可见服用五石散的后果,他自己都顾不上了………”
“再一个,前宋朝天禧二年六月,京师民讹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相传恐骇,聚族环坐,达旦叫噪,军营中尤甚。上虑因缘为奸,诏立赏格,募人告为妖者。”
“既而得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令起居舍人吕夷简、入内押班周怀政鞫之,坐尝为邪法,并弃市,其连坐配流者数人。然讹言实无其状。时自京师以南,皆重闭深处,知应天府王曾令夜开里门,敢倡言者即捕之,妖亦不兴。”
“最后虽然号称找出元凶,就像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但是这事件还是无头了之,就连本身没有留下官方解释,仿佛这个连军营惊惧的帽妖就是个笑话。但是六扇门招募的武林人士,那是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就只能用一句‘是岁,百余人无状殴斗皆毙’来草草结案,连包拯坐开封府,都没敢命展昭重查……”
边上的店家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插话道:“道长,那你有没有听过城外五里亭的事?十年前那里遭遇大饥没一个人跑出来,已成鬼域。可时至今日都经常有人说,亭里看到无腿女人出没,抱着已经断气的婴儿,与过路讨吃……”
“略有耳闻。”江闻点了点头。
掌柜一边收桌子一边说道:“这些事情简直骇人听闻,前后也有几十人看见,却谁都说不清首尾。不知道这位道长住在何处,下次还听见故事,不妨来这里吃碗面慢慢聊。”
江闻拱了拱手,把饭钱放在桌上,“暂居此去十里,大王峰。”
哐当一声,店家手里的碗掉在地上,面汤洒了一地,可他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盯着对方,瞳孔因为恐惧缩成了一个黑点。
“学武,是为了活下去。”
江闻带着小石头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