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长笑如枭鸣诡怪离奇,院墙外的鬼面人转瞬便跨墙而来,倏忽立于院子里,身影在林立尸场中徘徊不定。
二酉斋主人本就心神不宁,听闻鬼面人口中“黄护法”三字,只觉得如遭雷击。
“快救我!杀我的人来了!”
神经质牵动着他脆弱的神经,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显示着二酉斋主人情绪的瞬间失控。
等他看到这五官颠倒、相貌扭曲的怪人出现,更是魂飞胆丧,不顾江闻的阻拦硬闯入了享殿之中。
江闻微微皱眉,他有几成把握对面的人就是红莲圣母,毕竟幽冥巷的存在不是什么罕事,只要对方有意打探这里的动向,追查入巷内轻而易举。
可面前这副人皮面具可以将五官颠倒、形容扭曲,宛如梵高的名画《呐喊》,脸上属于人类的轮廓线条全都扭曲歪斜,着实令人费解。
“就是你要杀他?”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意,江闻都打算把二酉斋主人暂保下来,以便于掏干净他肚子里的情报信息。
关于北法江闻很好奇,飞天旱魃江闻也没见过,但吉庇巷地下墓室他却见到有飞天神兵四个字,如果此番牵扯到前宋的故事,那么一定有一些值得了解的隐情。
自己进来的探寻,就像是在重叠古迹上挥铲,总能察觉到前人一些蜿蜒曲折的痕迹,不断加重着他的好奇心。
至于那两个奉命跟着自己进巷、如今在义庄销声匿迹的黑白无常,江闻就不打算管那么多了,让他们家师父自己去解决好了。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是你?”
鬼面人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围着江闻绕了一圈,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只差传来幽狐嗥月的凄声。
因为青铜古剑还深深嵌在柱子里,江闻索弃剑用拳,准备和对方斗上一场,果断挡在了对方的进路上。
江闻站在原地不动。
“你认识我?”
两人连拆数招,江闻只感觉对方的内力也是澎湃不已,虽然仍旧是明清江湖中内蕴护体的法门,却格外刚劲有力,每一触身就有反弹震慑的力道生出。
在外门武功上,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只见鬼面人的步伐颠倒不定,似乎是从步罡踏斗演变而来,三步九迹恍若鬼魅,让江闻目不暇接,拳脚横生、杀气隐伏,姿势说不尽的吊诡,连江闻已经炉火纯青的绵掌,都无法把掌力拍入周身。
眼花缭乱之际,江闻索性以守为攻,注视着前方自顾自说话。
鬼面人也不停手,但使幽幽之声响彻了庭院。
“黄护法,你遮遮掩掩地躲藏在这里却让教中兄弟好等,不知道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享殿之内明明空空荡荡,二酉斋主人却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你们就是想要找借口杀了我!”
鬼面人沉寂无声,交手间又拍断了一根立木:“红阳闽中由你掌卦,只有你能发动如此多人,罪责加身你绝难逃脱!”
两人话不投机,江闻却忍不住上前说起公道话。
“幽冥巷里人鬼殊途,一旦踏错就真的进阴曹地府了。生命可贵,阁下何必逼人太甚呢?”
鬼面人冷冷上前,看着紧守在门口的江闻,又听见屋里二酉斋主人的呼喊:“快救我!我愿将前宋遗刻的线索都告诉你!”
“你看,如今对方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实在是舍不得出卖他。”
江闻面上正气凛然,随后凑上前小声说道,“或者这样,待会儿拿到好处五五分账,我们两人又不用打打杀杀,你看这样好不好?”
但迎接他的是鬼面人忽然的闪遁,随后一掌直插江闻的胁下。
这一招倏忽离奇,就连江闻都看不出招式是怎样变化演进的,只能侧身双手化拳,挡住了直进的双掌,随后扬手一拳,身体从肩膀到手指尖如鞭炮般一阵脆响,力道已经甩到对方面前。
鬼面人身体猛然向后摔去、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道牵动着后退,竟然在半空中就回身落地,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江闻的直拳。
“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闻悻悻地收招,以单掌立在了胸前,作出蓄势待发的模样,“阁下其实完全没必要杀他,我今天恰巧追了他一路,从吉庇巷追到幽冥巷分毫不放松,可以断言屋里的人不像是有害人之心。”
鬼面人冷冷说道:“他私藏明尊血佛像、隐匿幽冥版刻的消息,难不成就是忠心耿耿的表现?”
这话的声音有些响亮,就连屋里的二酉斋主人都得一清二楚,声音委屈颤抖着给自己辩解。
“红阳圣童难道没告诉你吗,翻了那些鬼书会招来恶鬼!他多看了两卷,就失心疯地前去寻死,天天扶乩问鸾求什么长生邪术!我小心刚翻看了一卷,家里泥塑的佛尊像就被打碎了,还一直见到吊在窗外的女人!”
鬼面人冷声依旧。
“你心怀不轨,自然有白日见鬼的祸应,本教几部古卷如果沦丧在你手里,才是天大的委屈。”
二酉斋主人仿佛羊角风发作了般,在屋里闹出了偌大的动静,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笑话,我心里有鬼?!我敢在袭杀清兵藏在这里,还会怕什么鬼魅吗!要我说吉庇巷里的不过是假鬼,这条幽冥巷中才有真鬼!!”
鬼面人步步紧逼,试探着江闻紧守的防线,脚步沙土上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无稽之谈,快随我回教中领罚。”
二酉斋主人似乎在震怒和惊惧中濒临失常,江闻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原本人死则万事皆休,不过是一抔黄土洒地,几处尘埃拢土。试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既敢终日生活在古墓坟茔之上、手上杀人如麻,却又畏死至此。
二酉斋主人对死亡的恐惧几乎超乎了对生的渴望,仿佛一旦进入永恒的幽冥,就会有什么无比可怕的事物等着他。
“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你想找的书我偷偷看过!那上面只有妄诞妖怪之事,没有任何明尊教训!我可以把上面的东西念给你听!”
“孙策引兵渡浙江据会稽、屠东冶,井楼门的血流入闽江,惹怒了江底鬼神,不久后暴死,直到其弟孙权搬出了钟山君才得以安息!”
“会昌法难时呼禄法师授侣三山,在福州城中欲以佛宝建塔镇压,最后功败出走泉郡,卒葬郡北山下,终身不敢复至!”
二酉斋主人指天向地赌咒发誓着。
“版刻上还说,这条巷子还曾经是唐末闽惠宗派徐彦视鬼的地方,那昏王笃信鬼神,下穿九泉凿通了阴司,即便宝王宫昼夜焚香,也抚不平此中妖异!”
“其后前宋知州修书时暴死,也是在此地入葬,三月后破棺半身已为枯骨,话语行动皆如常人,能以鬼文通幽,时人称之为‘髑髅太守’!”
“还有王冕于天章寺还魂……天启锦衣卫抢夺残尸……”
“我发现那面版刻自己在续写着,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完……”
二酉斋主人仿佛陷入了恐怖的想象中,屋里的吵动越来越大声,似乎故意掀翻了一个装满沙子的木盘。
江闻皱眉看着对方,联想起了幔亭峰上癫狂偏执的红阳圣童,两人似乎都对着某些知识奉若神明、追逐不休,即便身殒前也不曾犹豫过一秒。
可在这种悲哀的状态下,到底是人通晓了高妙玄奥知识,还是隐晦险恶的知识抓住了人呢?
不知当二酉斋主人穿行在各地墓穴、与明器古尸为伴的时候,是否也会像这样沉浸于恐怖绝伦的幻想之中,浑身颤抖着摔碎连城的宝藏,转头去和墓穴中的幽魂闲聊两句家常呢?
版刻上记载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知识,让江闻不自觉地后背冷汗涔涔。
这些因为恐惧驱使失去了心智的人,和魏晋那些疏狂曛醉的挥犀客如出一辙,并没有办法承载超越心智极限的东西,终于归于癫狂失措。这些因为接触太久产生的不可逆,已经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身边的东西。
“你要找的人,已经疯了。”
江闻注视着鬼面人,指着屋外的重重妖雾,“这些版刻太过危险,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伴随着享殿内癫狂如泣的声音,鬼面人缓缓摇头。
巷中外面噪杂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不少人闯入了这处幽冥巷中,明火执仗地正要闯进这里。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这群护陵太监。”
“把人交给我,我马上就走。”
两人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如今想要通悉事情全貌,必须要带走屋里的二酉斋主人——而此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能是他们其中一个!
江闻长袖于寒风中飘动,再次迎着鬼面人离奇诡异的武功,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鬼面人的内功刚强难折,配合着诡秘的拳脚路数,并非能够轻取的对手,就算洪熙官和陈近南在这里,也免不了吃亏。
随着灯火辉耀,江闻已经隐隐看出了空气中联结着的丝线,从多个方位汇向鬼面人。
这些丝线在三里亭中,他曾经见到过,因此对方每一次违反常理的武功路数,都意味着江闻在和多人一同交手,正陷入了他最为不利的群战缠斗之中。
但这一次,江闻立在身前的左掌却重滞之极,宛如拖动着千斤泥沙一般,劲力层叠搅乱,最终化为满天的泥沙,浑厚对轻灵、戊实对癸虚,瞬间对拼了楼宇为之颤动的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