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凛,明月高悬,足以想见今夜又一片清静朗夜。
然而空荡荡的巷口前,伫立一个凶神恶煞的官服和尚,就让这份景色少分雅致,多了点唐突。
在衍空和尚无法兼顾的盲区里,一个诡怪离奇的影子骤然生出,如黑水流淌般穿过了石板小路,钻进了一道院墙的阴影里。
那道影子出现得毫无声息,平随淡然,虬结如冒出院墙的一缕疏枝,狂逸如楼畔侧生的苇茅,俊秀如精心呵护的一株梅花,霎时间变化多端、难以言喻,矛头直指正神游物外的衍空和尚。
恰巧此时的衍空和尚,脸上神情也陷入了显而易见的异常之中。
他怒睁如铜铃的双眼里,氤氲飘荡着一股细渺的黑气,围绕着瞳仁涌动不息,宛如墨海里腾飞怒吼、翻涌滚波的无翼黑龙,轻易便夺去了这名杀人无算者的全部神采。
一阵尘埃飞转,怪影随风而响,便引起轻巧的一缕晃动。
这晃动,宛如枝头春来的萌蘖被黄雀跃枝起翼一震,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嫩芽坠落于地,缠绵辗转在风中不肯罢休,直到付与一渠流水潺潺。
虚空的水波尚未泛起,衍空和尚的身躯就遭到了轰然一击,官员补服上劲风凛冽、余势不退,伤痕已经随着裂帛声出现,嘴角溢出鲜血……
那道隐藏至极限的杀意,就像是被刻意打造成珠钗的利刃,终于出鞘时绽放出应有的光华!
骤然遇刺的衍空和尚,眼里的黑气依旧缭绕不休,身体不由自主地因痛苦弯曲前倾,脸面眼看就要和青石路面亲密接触,但他藏在宽袍大袖中的双手,却猛然撑地俯身,四肢着地发出了阵阵怪吼。
诡谲离奇的怪影仍在墙角隐显,姿态难以乍述,衍空和尚却在起身的瞬间,已经捕捉到了敌人的潜在方位,一对铜拳铁掌再不掩饰,急风骤雨般攻向了对方,声伴嘶吼状若野兽。
哐当!哐当!哐当!
接连数声巨响,衍空和尚面目呆滞,拳掌不畏疼痛地撞击在墙面上,震脱墙表的粉砺石灰,露出砌在底下坚固无比的青色条石。
怪影开始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局蠼不安地四处躲闪,终于在衍空和尚分毫不留间隙的快攻之中,被逼到了无法躲藏的位置。
随着一道巷口照来的烛影闪过,终于露出了一张五官颠倒、形容扭曲,绝不似生人形状的鬼脸!
衍空和尚猛然罢劲一收,缓缓从形似长蛟潜江的低伏姿态站起。随着他身型拔高,浑身一同发出了颤栗牙酸的骨鸣之声,仿佛这个铁塔般的破戒和尚,正经历着脱胎换骨、拔筋续脉的痛苦。
“鼠辈终于现身了,本官可是等了你好久……”
衍空和尚双眼忽地一眨,瞳仁外游荡的黑气宛如幻觉消散,只留下一双杀气腾腾、寒光皎皎的眼睛。
鬼面人的身形也极度离奇,正用缩骨移穴的功夫改变身体形状,斜靠在墙角的姿势暗淡难辨,就和他颠倒陆离的五官一样令人惊诧。
“阁下费尽心机寻找,我白莲教岂有婉拒盛情的道理……”
雌雄莫辨的声音幽幽响起,鬼面人话语里依旧平静,不带感情地和面前的仇敌问候着。
衍空和尚猛然大笑,声音震得两旁树枝都颤抖不已。
“果然是白莲妖党!看来不打疼你们,你们就不会乖乖地出来!我今夜打草惊蛇只是心血来潮,想不到接连抓到大鱼!”
鬼面人缓缓抬头,形容扭曲的怪脸表情晦涩难懂。
“我乃白莲教红阳教主。今天斗胆相见,并非想要死斗决逐。”
空巷中寒风涌动,充满了不信任的味道。
“哼,莫非你是来束手就擒的?”
衍空和尚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鬼面人也毫不客气。
“阁下不相信我自然无妨,但我更没有理由冒着危险,就为了和你开这一场玩笑!”
雌雄莫辨的声音十分僵硬,斩钉截铁地说道,“福州城中固然你我是不可两立,但如果我是来告诉你,那枚珠子的下落呢?”
衍空和尚的表情陡然僵硬,双袖中拳指齐出,金刚般若掌与大力金刚指再不留守,趁着对方不备骤然发难,呼吸间已经抢入对方的身前。
鬼面人身形如蛇般原地扭动,匪夷所思地凭空跃起,竟然凝滞在了院墙之上数息,才再次转向横折,单腿立在了高墙之上。
衍空和尚也不客气,稍蹬微踏就追逐而来,也一脚踩上了狭窄的高墙顶上。
鬼面人并不介意半渡而击,侧身独拳凝聚了全身功力,快如闪电地、与衍空和尚猝然回应的金刚般若掌,抵在一起相互较劲,僵持不下。
衍空和尚的内功修为惊人,已经到达了江闻都要忌惮几分的程度,但鬼面人蕴含的内功也刚强不折,内气运行屡屡违反常理,使衍空和尚得意万分的角力如陷泥潭之中。
两人均是未能占到便宜,于是单腿为马地撤拳再出,闪电般接连交手,在半空中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最终鬼面人靠着离奇诡异的武功时而轻灵、时而凝浊,让双方再次徒劳无功地罢手。
“鼠辈武功倒是不弱。”
衍空和尚微微颔首,露出蔑笑,“看你之前藏头露尾地游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鬼面人身形摇晃如弱柳扶风,然而每一动静却紧守中轴,似乱非颠,显然施展着一门怪异的武功。
“阁下如今应该能够放下戒心,听我把话说完了吧?”
鬼面人不以为忤地说着,“眼下福州城云谲波诡,以本教主之见,我们双方非敌非友,完全不必生死相搏。我可以和盘托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摩尼宝珠的线索,换来罢斗的机会,你看怎么样?”
听到摩尼宝珠这四个字,衍空和尚的眼中就流露出止不住的杀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手,将眼前讨价还价的人杀掉。
但当巷子里的寒风停息后,枝头仅剩的枯叶旋坠,衍空和尚紧绷的皮肉还是挤出几分笑意。
“有趣,很有趣,本官很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这不是商量的问题,也是一个信任的问题。黑暗树林中出没的人,注定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脆弱如薄纸的除了信任,还可以是性命。
因此衍空和尚十分好奇对方为什么就如此笃定,说出的话不但能够让人信服,还能迫使他同意罢手言和。
双方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我们白莲教前来福州,实则是为了幽冥巷中的幽冥版刻·无字天书。这本书并非无字,而是上面的字寻常人根本看不见……”
鬼面人雌雄莫辨的声音直言不讳,“那本书……出自前宋髑髅太守。他在久死还阳之后,便能通幽冥之事,全书以原本有音无字、沟通阴魂的殄文写就,内容千变万化无所不包,更藏有我教遗失已久的典籍……”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冷声说道。
“哦?你是想告诉我,自己找的只是无字天书,而不是我要的摩尼宝珠?”
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这个说法凭空无据,衍空和尚是决计不会轻易相信,幽冥巷里有这么一本闻所未闻的“无字天书”的。
鬼面人淡淡说道,“阁下不相信?那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座宅子横亘在塔巷、吉庇巷之间,其中有南宋夫子郑性之曾经的书堂。”
“《南村辍耕录》有载:‘性之素以私怨滥杀,所居清风堂下有卧尸影,阴晦则现,涴濯不去。’这个固然故事牵强附会,可那清风堂外死尸之影确有其事,实则就关乎无字天书的一一鳞半爪呀……”
“郑性之曾在贫贱时居此陋巷,掘地得髑髅太守留下的一块残碑,逐渐能通鬼神、知微渺。他在习读殄文时以清水沾地描画,才汇成了这处阴晦则现,涴濯不去的尸影。”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
“字影再怎么扭曲,如何能成尸影?你这解释更是牵强。就算偶有灵异,又能说明什么!”
鬼面人淡淡说道:“殄文足以炼虬成仙,自然不能以常文俗字度之。如果你还不相信,那在前朝嘉靖间也有记录。”
“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搜查福州,从幽冥巷找到了两幅怪图,乃是武当张三丰真人在一百二十岁时,忽然刺血书就的经文。再随后号为‘张三丰血经’,敬献至大内之中,此事总该天下皆知了吧……”
“那两份血书经文上的内容,实则就是张三丰真人以高深莫测修为,强悟幽冥殄文后以血经书就,据传破解了生死幽冥、长生不死的要妙。这你总该清楚吧?”
衍空和尚的表情慢慢凝重了起来。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往往是你的敌人。
武当作为少林立派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大敌,曾经寄身少林寺的衍空和尚,自然对这位陆地仙人的事迹了如指掌——不管是他早年放荡形骸的癫狂行径,还是他晚年隐晦不明的仙逝传闻。
刺血写经是一种通行于佛道的大德行径,《普贤行愿品》就曾记载,佛陀在因地修行时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析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更据说,血经不但能恢弘誓愿,还能显化出真经要诀中密而不宣的义谛。
张三丰血经上的内容不曾流传于世,但明代士人笔记曾记载,嘉靖皇帝通读血经之后冷汗淋漓地坐倒于地,面对着长生不死的答案几乎惊厥而死……
“多说无益,你解释再多也不如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衍空和尚开门见山地说道,心思似乎有了什么打算。
鬼面人的怪脸上挣扎出一个表情,五官不断牵扯出各种诡异的角度,最终伸出一根手指,幽幽说道。
“自古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佛祖都称比丘下山传真经,只讨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是贱卖——我如今也得提个条件才行。”
衍空和尚横眉怒目,却果然表现得更加深信,“且说出来听听。”
“我要阁下放一个人。”
鬼面人以雌雄莫辨的嗓音说着,“那人现在关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深不见日的苦牢之中……”
话未说完,衍空和尚的眼中已再次爆发出精芒。
“你说的人……似乎本官并非拘押,而是他自己不肯出来吧?”
鬼面人淡淡说道:“你若是真能放过他,又何来的自愿入内?”
“哼,你要放的人太过危险,本官绝不可能答应放过他!”
衍空和尚想起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只觉得对方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旦听信说法纵虎归山,恐怕落入圈套。
鬼面人的声音逐渐冷淡了起来。
“本教主不远千里而来,无字天书也会自己去取,这放人难道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吗?!”
衍空和尚轻拂着胸口沉重的念珠,表情也逐渐漠然:“若想和本钦差谈条件,你必须先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深深的巷子里,凛冽寒流再一次呼啸而过,伴随着两人沉默不语的氛围,幻化出了千军万马自高霄杀来的铮铮之音。
“好吧。摩尼宝珠的来历,我红阳教恰好知道一些。”
僵持许久,鬼面人终于还是缓缓开口。
“摩尼宝珠,乃是当初唐代会昌法难时,我教十二慕阇之首的呼禄法师所带而来的宝物。此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乃至能澄清浊血,改除五内如焚的积弊。”
“后来呼禄法师见福州城罹将大难,便把摩尼宝珠埋藏于九仙山脚下,定住了城下的一处幽冥泉眼,防止阖城沉入那日月无光、黄沙漫天的蒿里阴泉之地。”
“此宝潜藏地下一甲子,才因宝光泄地,被唐天佑元年的闽王王审知所得。其人还算识大体,随后敕建七层八角的报恩定光多宝塔,重新定住了地底阴泉的流向。”
“再后来,随着闽王霸业飘金粉,一夕鱼龙不可辨,摩尼宝珠也辗转不见于乱世,只有福州城中的黄家手中,存有些许线索,故此搜寻数代不息……”
话至关键处,鬼面人的故事戛然而止,一切线索都和衍空和尚所知的相吻合,却又没有一处出乎他的意料——有趣的是,这些讯息作为交易的代价全然不足,可作为取信于人的证据,已经绰绰有余了。
黄家、石碑、胞皇、福州。
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衍空和尚嗅出了对方话语里的试探意味,却也故意谨守着讯息的边界。
“黄家所有的线索,此刻已经落到了本官手里。你即便不说,我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
衍空和尚傲然地回答道。
鬼面人衣袂飘飞着,雌雄莫辨声音后的姿态极为诡异。
“本教主前来自然有道理。当初随王审知入闽的黄家始祖黄敦生六子,后起起伏伏,曾因娶永阳柯氏,迁至永泰龙井,再后委义序林氏,最后才迁回福州义序,成为如今的义序黄家。”
“如此多般的流转变迁,他们口口相传的线索早就残缺不全,单靠着那面古碑,是绝无可能找到摩尼宝珠的。巧的是黄家这一代的子孙中,有一名天资卓越的庶出子孙,在我教充任红阳护法一职。”
鬼面人的话语诚恳无比,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没办法拒绝这个理由的。一切都和他掌握的线索相符合,自己也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摩尼宝珠和自己离得最近。
有时候,在没有人能成功的时候,能证明自己曾经最接近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可是你口中的黄护法,已经死在了幽冥巷里。”
衍空和尚口气生硬,不想显露出任何的动摇。
但鬼面人已经看透了一切。
“黄护法死了,他发现的东西却流传了下来。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黄护法不仅曾把摩尼宝珠的线索告诉教中的红阳圣童,似乎还告诉了耿家以寻求某种帮助——留给阁下的时间,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哦……”
衍空和尚怒目而视,不小心跺碎了足下的墙瓦。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说时迟那时快,衍空和尚眼中的杀机再也掩藏不住,立于墙头再次突施冷箭,身体斜靠似地倒向了前方,运起千钧之力发起进攻。
鬼面人淡然自若地向后飘动着,空中转折的姿态生硬诡异,偏偏恰好能躲过衍空和尚的一撞。
眼见距离越拉越远,衍空和尚袍袖挥舞如风,袖子里的拳掌再次出击,隐蔽无比,逐渐直奔鬼面人的脸面而来,此时劲风已经贴到了那层恐怖诡异的颠倒面具。
“装神弄鬼!给我现出原形!”
这一手袖里乾坤已经多次使用,鬼面人也早有防备,自然再次漂忽不定地躲闪,同时立掌如刀,迅速施展出颠倒不定、离奇诡异的武功路数,要和衍空和再斗过一场。
可这一次,衍空和尚忿愆的面容中显露出了一丝狡黠,袍袖忽然像被鼓风机吹起一般,直如铜铁似地不可摧折。
“你上当了!看我流云飞袖!”
横扫的袖袍带起阵阵恶风,甩动之间便从鬼面人身前划过,切断了他周身牵绕着的某些细如毫发的丝线,不断发出崩当的断裂之声。
而在下一招,流云飞袖就从鬼面人的脸旁划过,击破一块紧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显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貌。
“鼠辈肆意妄为,终于被我抓到了破绽!你虽然对佛道辛密了如指掌,却屡屡暗示本官敌人在耿家,想诱导我继续查下去。”
衍空和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白莲教!”
随着擒住对方,衍空和尚大喜过望地定睛看去,却看见鬼面人五官颠倒的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异状一直延伸到脖颈,赫然都是这样的恐怖胬状翼肉!
此时的衍空和尚即便心智如铁,也被这恐怖外貌惊骇了片刻,才意识到鬼面之下可能还有一层人皮面具。
而鬼面人就趁着这个机会猛然窜起,施展轻功在月下飞度屋梁,几起几落后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回响久绝的雌雄莫辨怪声——
“哈哈,那我偏偏要告诉你。”
“那颗摩尼宝珠……”
“就在福威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