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被拉得半坐起身,一边手折了,一边肩膀上几个深洞正冒着血。
“你是谁?”
颜琮之站直身体,衣衫垂落,不染尘埃。他看着少年,仔细端详了一番,直到看得对方脸色因失血而逐渐发白。
“颜琮之。”
“未曾听过。”
齐一的感官仿佛屏蔽了疼痛,此时的他看着烧塌的旧屋,还有失去声息的头狼,身前直直立着一个只有话本里才会出现的神仙下凡般的道士。
只觉得有些茫然。
“我也未曾见过你。”
齐一眼神和对方相遇。
“你是神仙?”
“不是。道士而已。”
头上的血流进了右眼,齐一微微歪着些头:“为什么要救我。”
眉眼没有动作,颜琮之嘴角看上去是自然弯起的,实际上只是长了一张温柔面,吐出来的话语并没什么情感,不过是容貌过盛,显得平静。
“应当救你。”
齐一没太听懂,但并不妨碍他向救命恩人道谢。
少年不动还好,他双手前倾,想躬身跪下,肩膀的撕裂伤开始发威,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白。
颜琮之背手站着,看着少年如何一点点曲下双膝,深深磕头:
“拜谢道君。”
颜琮之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小小发旋。
“不必。”
齐一并没有起来,仍以额贴地。
“向前八十里,一山名为万山,有山鬼作祟,屠村民,聚怨婴,死伤无数,望道君施以援手,为民除害。”
颜琮之没有说话,齐一又结结实实磕了三下头,额上血迹更深:“娘亲为救我,死于山鬼手中,如能报杀母之仇,愿为犬马,为道君所用。”
高处,颜琮之的声音传来。
“我欲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齐一怀疑自己耳朵被狼嚎震聋了,没有听清,但抬起头,只能看到对方纯白色的衣摆。
烧灼的烟气被风卷了过来,一切显得真实而虚假。
在烈烈火声中,少年沉默片刻,磕下了头。
“齐一,拜谢师傅。”
含着血泪的眼慢慢阖上,脑海里闪过仙人杀狼的肆意轻慢,忽然悲从中来,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要是他也能如此,那娘亲与妹妹……
“起来吧。”
一腔苦涩的泪倒流进胸膛。齐一强撑着起身,而经历几番恶斗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此时近乎摇摇欲坠。
颜琮之从袖口掏出两张符咒,往少年的胸口和手臂一送,明明并未接触,符咒忽然引蓝火自焚消失,而齐一浑身上下顿觉一片清明。
“谢师傅。”齐一不知道道士该如何行礼,只是不伦不类地恭恭敬敬拱手。颜琮之神色莫名,深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年衣着破烂,单薄萧索的身影。
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走吧。”
齐一回望一眼只有狗吠的村子,在火光映照下跟上了颜琮之的脚步。
“师傅……”
前边的人没有再掏出古剑,而是步步稳当地往后山绿林丛生处走去,落地无声,不过转眼之间,就落出少年极远。
齐一忽然有了个师傅,称呼都极为不熟悉,只怕自己再不出声,必然要跟丢,只好张嘴。
“我们……”
颜琮之修道已不知多少岁月,向来又躲在峰顶闭关,若不是同门小辈常来看顾,怕是快忘了怎么说话。
自然也不记得,凡人走路,是很慢的。
颜琮之一回头,看见少年匆匆跑来,脸上的仍是血泥混合,嘴角仍挂着血,像一只掉队的小灵蜂。
“师傅,我们去哪?后山……往这边走。”
少年努力喘匀气息跑到近前,往北边一指。
颜琮之放慢脚步,示意齐一跟上。
“先去度一个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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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幽静,林中草木湿绒,夜色拉长了身影,巨石后的灰烬仍有残留。
那是李阿嫲曾经烧纸的地方。
齐一跟着颜琮之一路到此,并没有再需要对方帮忙,这边虽陡峭不平,但常年行走,早已把地形烂熟于心。
颜琮之留心几次,见能跟上,便不再过于放慢速度,待齐一赶上时,只见一头破血流的怨婴正在石头上嚎哭。
怨婴身形极淡,仿佛风一吹就要吹散。
齐一忽然明白了李阿嫲的死因。
李满仓之前有个姐姐,出生没几天,说是染了病,死掉了。
看来不是染病,是作为女儿,没了在家里活下去的资格。
颜琮之看着死状惨烈的婴儿没什么怜惜之情,只是把头转向齐一,道:
“怨气聚灵,受阴气所养,已能害人性命。”
齐一忙跟到近前,被颜琮之递过来一根长而直的树枝。
“聚神于此,击之。”
谪仙般的人说完,让开了身形,仿佛已经完成作为师傅的教导与叮嘱,齐一拿着树枝,仍没有听懂。
聚什么?击什么?
少年看看尖声哭着的怨婴,半个脑袋碎得像市集上看到过的猪肉下水,一阵阵怨气传过来,鸡皮疙瘩不受控制遍布手臂,又转头看看等着自己动手的师傅,嘴巴干涩道:
“恕徒儿愚钝……”
颜琮之抿平了嘴角,回想久远的当初自己刚入道时师尊的教诲,并无多少差别。
此时皱起眉毛,伸出一指,自齐一的眉心划到胸口。齐一只觉得一阵凉意顺着那白玉般的指节游荡,一股从未感受到过的力量被其牵动,周身精力如同被拉着线的红鱼,顺着指尖,一直注入干枯的树杈之中。
而后褐棕色的树枝忽然回春,嫩绿色像水面翻开的波纹,已经死掉的枝杈瞬间回缩又猛然从花苞涨成青叶,手里拿着的树枝仿佛是初雨后刚折下的一枝细柳。
齐一的眼里满是震惊,瞳孔里映出泛着绿色的枝杈,胸腔里控制不住得怦怦震动。
颜琮之看着回春的柳枝,轻微地点了点头。
还未开始悟道,先天体质能做到如此,的确没找错人。
颜琮之道:“击杀,渡魂。”
齐一却没有依言而动,只捏紧了手上的枝桠,讷讷道:
“她是被害死的。”
颜琮之神情平淡,像注视着花草蝼蚁,薄唇轻启: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