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虹离开房间，门咔哒一声关上，终于安静，只剩下她和沈彤两个人。
    雷艺突然产生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和沈彤有一天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景当中。
    果然是现实比剧本更精彩。雷艺暗自感慨。
    她捏了捏眉心，又想笑又难受，顿了顿之后，终于将目光放置在了沈彤的身上，说了一句：
    “二十多年，咱们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单独聊天吧。”
    她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部看过的宫廷戏，其中有一句台词大概是这么说的：一个父亲所生的孩子，会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但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们不会，他们会相亲相爱。
    当时听到这句台词的时候，雷艺的心里就打个了咯噔，她立刻想起了她和沈彤。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她和沈彤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寡淡得像是陌生人？
    后来她想明白了，原因在自己的身上。
    从小到大，每一次沈彤想要亲近自己的时候，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准确无误地散发着拒绝的信号。
    为什么拒绝呢？因为她恨，她嫉妒，甚至是害怕。她怕她喜欢上这个妹妹，就再也没有了和她争宠的那股气。
    雷艺觉得自己的眼角有点儿发涩，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我以为，这段时间只有我过得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没想到，你也一样这么混乱。”
    她苦笑了一声：“咱们还真是两姐妹，连生活的节奏都这么合拍共振的。”
    雷艺瞥了一眼沈彤，她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攥着被子的手似乎紧了紧。
    雷艺按捺住心头涌上的复杂情绪，继续说：
    “出事之后的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个陀螺一样，忙着解释、忙着善后，我甚至还打电话给杂志社，把婚假取消了。领导安慰我，虽然新郎不在了，但假期还是可以给我的，让我用来好好休息，调整情绪。是我一再要求恢复正常工作的。”
    雷艺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儿沙哑：
    “我仔细地感受过这种失去爱人的痛苦，它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而是全身从里到外，甚至每一个关节连接处，都是空荡荡的感觉。我了解自己，如果不找东西把这种缝隙填起来的话，我会疯掉。所以，我一定要让自己一刻不停地转起来，我知道这种靠着麻木自己而获得的解脱是虚假的，但即便虚假，起码也有片刻的充实和温暖。”
    雷艺看着沈彤的脸，声音压低了说：
    “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爱的人，算得上同病相怜吧。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是可以开诚布公，好好聊聊的。”
    沈彤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雷艺自顾自地说下去：
    “说句特别矫情的话，其实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你。你一生下来就拥有爸妈无条件的爱，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太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但于我而言，这却是我一直渴望，从未得到，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雷艺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唇边带着笑，心里泛起的都是苦水：
    “沈彤你可能体会不到，如果一个人没有被无条件的爱过，心里往往就会走向两个极端：表面上极度的自信和心底里极度的自卑。所以，我一方面觉得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算得上是扬眉吐气了。另一方面，我心虚得很，我害怕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全部都会离我而去，因为我不配。
    我很清楚，吴优并非良配，但是我太渴望有个家了，更何况他信誓旦旦，那么有诚意地说要娶我呢！我想，或许，我可以赌一下，或许我可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也会有孩子，我要把我缺失的都给他（她）。”
    沈彤感觉到有眼泪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烫得灼人，她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雷艺的心里忽然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觉得现在不是她在开导沈彤，而是她在倾诉，而沈彤只是静静地聆听，不会随便打断，更不会胡乱出言安慰、评价和敷衍。
    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听众吗？
    雷艺继续说了下去：
    “吴优死了之后，我当然非常难过。但我慢慢发现，我的难过，不是因为失去了爱人，而是因为我关于家的憧憬落空了。就像我原本以为，我恨你，恨妈妈，其实都不对，我只是不肯放过自己，不肯和自己的过去和解，我甚至恨不得把我的过去一笔抹煞。”
    “彤彤，”雷艺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她，“人们总说要放下过去，忘记过去。其实你想想，为什么要把过去从自己的生命里给割裂出去呢？人的现在就是由无数个过去堆叠而来的呀。不管这过去是欢喜还是不堪，都是一块块的砖瓦，盖着盖着，就把你现在的模样给塑造出来了。
    但时间的残忍性就在于，落‘砖’不悔。过去的，就没有办法改变了。所以，彤彤——”
    雷艺顿了一下，接着说：
    “趁一切还来得及，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把真相说出来，这才是唯一可以救你和赵子珊的方法呀！”
    雷艺沉默了一会儿，嘴唇微微颤动着，轻声说：
    “彤彤，你给我写警告信，潜意识里是希望婚礼被取消的吧。其实，你也想给自己一个理由，阻止自己去杀人的，对吧？”
    沈彤纤长的睫毛上蓄着一层泪水，颤巍巍的，轻轻一抖动，就顺着眼角滑坠了下来……
    “彤彤，你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妈妈，把真相说出来，好吗？”
    沈彤没有说话，她的眼泪收不住地倾泻而下，但始终没有哭声。雷艺俯身，用被子把她包好，裹紧，就像是给了她一个安全的屏障。
    哭吧，她心想，哭出来就好了。郁结了这么久，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的。
    “彤彤，想哭就哭吧，大声点儿，别压抑着，没有人会笑你的。”
    沈彤还是哭不出声。
    生死之间走了个过场，现实和幻想交叠，情绪大起大落。
    她想跟雷艺郑重地说声对不起，但真的能发出声音的一刹那，忽然觉得，这句话已经不需要了。
    姐姐就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