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子神思黯然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他,他在自伤身世?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依然隐然“置身”于《洛神赋》中的那一幕幕。而另一方面,他正期待着有所作为……
“宁王子,”赵昭婷试着这样说道,“你,你在想些什么呢?”
“哦,赵姑娘,”司马宁支吾着,“本王,本王一时有点走神,见笑了……”
思忖再三,赵昭婷还是这样开口了:“宁王子,你,你这是‘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吧?”
原来,当初,为了避免兄长的猜疑和忌恨,曹子建在创作《洛神赋》之时,尽可能将自己的思想感情写得含蓄、隐晦一些。然而,正所谓百密一疏,这“长寄心于君王”一句,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就是希望那位作了皇上的兄长,还能体谅、明察自己的用心,至少不要再作出手足相残的事情来。赵昭婷此时说出这两句,自然就是希望,宁王子不要再含糊其辞,而是应该给自己一个较为明确的答复。
老是蒙着鼓来打,想来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这样的一层意思,司马宁自然是能够体会得到的。凝神片刻之后,他这样说道:“赵姑娘,你的心意,本王自然能够体会一二。唉,目前本王的处境,只怕比曹子建更为郁闷、无奈。如今的主上,就算他有心,只怕也要徒呼奈何了……”
说到“徒呼奈何了”之时,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地住口了。
静默,洛水岸边的这三个人,霎时静默下来了。于是,水流冲击堤岸的声音,哗哗作响,就此清晰地回荡耳边。
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之后,赵昭婷的思绪,就像那冲击着堤岸的水流:这位宁王子,原本也想着要倾诉一下,甚至是一吐为快的吧?那么,他为什么突然要紧闭牙关,甚至是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呢?
如今的局势,他自然是很清楚的了:主上怯弱昏庸,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对于作为宗室一员的宁王子,自然是爱莫能助了。如果把主上比作木偶,那么,在背后提着线的人,又是谁呢?这个人,自然就是那权倾朝野的刘大将军了!
而我,却正是刘大将军的心腹之一!
因此,他难免会这样想,有朝一日,万一某些话语传到刘大将军的耳里,他这位宁王子,只怕就要身陷囹圄,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阳光,也都是另一回事了。
“宁王子,”赵昭婷换了一个话题,“我们,我们是不是到别处看看?”
“好吧,”司马宁接过语话,“先离开这儿再说……”
一行三人,背对着洛水,沿着西南方向,缓缓的行走着。
这三人这一段时间里的情形,确实是“离开这儿”了,不过,“再说”嘛,倒不见得:因为,他们只是在默默地走着,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没有再说出什么话语来。
赵昭婷边走边思忖着:如今的这一幕,是不是有点尴尬呢?宁王子选择了默不作声,也自有他的道理。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的脑袋瓜子,可不像小草,割去了还会再生。那么,我对于他,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不问是非曲直,不分青红皂白地支持他?这,这是不太可能的了。
我属于刘大将军手下,大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因此,我的行为举止,就要考虑一下刘大将军的态度和感受。不过,这一点,甚至都不是最为主要的原因。我所做过的那个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啊,就算我可以忘记蜀汉后主的嘱托,然而,按照目前的这种局势,这晋室,真的就值得我生死以之、死忠到底吗?
一百年之前,倒行逆施的大晋,为什么会有日暮途穷的那一天?那内忧外患的背后,最根本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民心,民心的向背。
衣冠南渡之后,也曾经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这至少也隐喻着,偏安一隅的晋室,根基并不牢固,需要得到南方名门世族的扶持。而这些名门世族的背后,多少也看出当地黎民百姓的影子吧?
近百年以来,在北伐中原、收复失地方面,晋室似乎只是乏善可陈。不过,在消除外患方面,倒是值得一提。那淝水之战,晋室以一当十,取得了保境安民的胜利。平心而论,如果没有门阀大族谢氏的运筹帷幄,如果没有南方黎庶的鼎力支持,晋室重蹈覆辙,也不是就不可能的。由此可见,众志成城,并不是一句空话。
现如今,晋室这百年老店,究竟怎样了呢?
前些时候,刘大将军出师北伐,一度收复了包括这洛阳在内的多处失地,然而,这一切,也只是昙花一现。
刘大将军匆匆回师的背后,原因自是不少,甚至是众说纷纭。不过,不能不提到的一个原因就是,朝野上下并不齐心,刘大将军面临着掣肘。既然放心不下,就只能先返回南方了。
因此,后主在梦中所提起的那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值得仔细掂量一番的。
或者,就像俗话所说的,“帮理不帮人”。对于这宁王子,我诚然心有好感,情愫暗生,不过,那些是非善恶,总还是要讲的吧?
当然,这是非善恶,一时半会儿之间,也不容易说得清楚。
然而,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到了需要作出抉择之时,还是要仔仔细细思量一番、掂量一下的。
宁王子虽好,也不能一味地惯着吧?
这几年,我隐隐地发现,昔时王谢一类的门阀世族,似乎不像前面数十年那么风光了。
至少,如果目前说起力挽狂澜、重整河山,人们想得更多的,就是刘大将军了。而这位刘大将军,却是出身寒门……
我和这位宁王子,到底是不是一路人呢?
他这么喜欢《洛神赋》,似乎已经把自己比作曹植了。说起这曹植曹子建,才高八斗,在诗歌辞赋方面,名震一时。不过,在权势的争夺上,却是一个失意者、失败者。宁王子自伤身世,引曹植为同道,也不足为奇吧?甚至,这宁王子的处境,还要更为严峻些。
大致上来,今上昏庸懦弱,难有作为。从这个角度看,司马宁倒是不必担心来自于皇室内部的猜疑、忌恨?
只是,今上昏庸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说刘大将军权倾朝野,确实不错。只是,刘大将军的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挣来的。也就是说,是实至名归,是令人信服的。从这个角度看,晋室对刘大将军,还是颇为忌惮的。
或许,在内心深处,宁王子也曾这样想,如果今上早一点将权柄让给我,就不会是今天这种样子了?
对于他这种极为隐秘的想法,又该怎样看呢?
能够这样想,确实也是相当难得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刘大江的权势,是靠自己打出来的!因此,你司马宁不服,是不是要先到军中效力一番呢?靠军功起家,还是较有说服力的。权势与威仪,不能想着靠别人的赐予。
那么,这一点,宁王子能够做得到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也不太现实吧?
锦衣玉食惯了,到军营里舞刀弄剑,到疆场上冲锋陷阵,其中的艰难险阻、腥风血雨,不难想象。而宁王子呢,养尊处优惯了,只怕是难以做到了。优渥的条件,看似成全了他的衣食住行。而另一方面,也深深地制约了他。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给他一匹骏马,他能不能够驯服,似乎都还是一回事?
宁王子的出路,究竟会是在哪儿呢?
要说襟怀、抱负什么的,似乎他并不缺少。
他所缺少的,就是相应的历练了。
好几年之前,如果荣登大宝的,就是他,那又如何呢?
或许,他会比今上好一些。只不过,要和刘大将军相抗衡、一较长短,还是显得稚嫩了些。由此看来,阅历、历练与磨难,也还是必不可少的。说到这儿,勉强也可以这样说:宁王子,你还很年轻,好好历练一番,以后的日子里,出头的机会,还是会有的。
这种想法,看似迟缓了些,不过,还是较为切实可行的。
只是,我们的这位宁王子,真的就能够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吗?
没有登天的梯子,却作着登天的梦?
宁王子的困境,多半也就在这儿了。
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一条长长的枷锁。这样的一条枷锁,一百多年以前,就套在他先祖司马攸身上了。一百多年以后,就轮到这司马宁了。而且,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条枷锁,越发地坚硬、沉重,要想挣脱,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于司马宁,还有别的选择吗?
在我看来,或许,这也就是那宿命所在了吧?
说起这宿命,其实,也是一言难尽。就比如说,我为什么偏偏就遇见了他?若是换做另一个人,哪怕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贩夫走卒、山野村夫,就不会让人头疼!因此,遇见了就是遇见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凡事多考虑一下现在,着眼于未来。
再回到宁王子这儿,他对自己的身世,有着再多的唏嘘感慨,那又如何呢?难道,他还能够重新选择一次吗?再说,他这样的身份,其实也是相当不错的了!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想吃上一顿饱饭,能够不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能够多晒几天的阳光……而对于司马宁来说,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拥有了这一切。
当然,这样的类比,也不尽恰当。毕竟,宁王子不是那种浑浑噩噩的人,他有着自己的人生追求。那种求而不得的,才是他真正所想的。他心中所想的,多半是普通人家是想象不到的。
那么,与刘大将军合作,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
或许,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一点了。
对于刘大将军,宁王子是极为警惕的?
是啊,前些时候,他不过是在相府一带转着圈子。他,甚至到相府大门口的勇气,都没有吧?
得知我的身份之后,他想着跟我合作?
或许,这只是权宜之计?
这些猜测,都难以说清楚。或许,现如今,也没必要说得太清楚。在这种大事情上,观望一下,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算一步,也是很正常的。就拿我自己来说,过于明确的话语,自己又说过哪些呢?
嗯,到目前为止,较为明确的指示,刘大将军似乎也没有作出吧?仔细想来,他只是鼓励我外出,多了解一点情况,以便于为他以后的决策,做一点参考。如此说来,我也没必要想那么多。
那么,这样一来,双方都心照不宣,不急于说破,也是较为妥当的。我如果过于急切,反而有点拔苗助长的感觉了。此时此刻,我们的身边还有一个青儿,我的随从青儿。这个青儿,到底又将起什么样的作用呢?是啊,有青儿在身边,少说几句也好。
这一趟故都之行,最大的收获,又是什么呢?
走马观花一般,看到了当年的故都残照?那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的故都往事?说起这些往事,那种黍离之悲,甚至让人难以自已。再然后,就到了洛水之畔,我由此得知,这位宁王子,喜欢《洛神赋》……
嗯,目前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妨先把这些心思藏于心底……
“哦,宁王子,”赵昭婷这样说道,“民女,民女想打听一下……”
对于司马宁来说,这样的一句话,倒是一个下台阶的好时机。
“哦,赵姑娘,”司马宁接过话,“你,你要打听什么呢?”
这一刻,赵昭婷心中所想的,就是梦中所听到的那“玉带溪”了,于是,她这样说道:“嗯,是这样的,听说有一个叫玉带溪的地方,民女有意前往,却不知路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