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州城内,钱府。
万和院里披红挂绿,洋溢着喜气。
两个小厮举着竹竿,正往廊檐下悬挂红灯笼。
丫环们则拿着抹布,水盆,擦拭着万和院的每一寸角落——门窗、廊柱,栏杆,假山,小径,还有院中新移栽过来的一大丛芍药花。
钱管家带着人从屋里出来。
“屋里布置得不错,外头也是一样,打扫得干净点,然后喜字都贴到位。”
丫环们停下手中动作,屈膝,齐齐应了一声:“是。”
一名小厮跑了进来。
“钱管家,老爷喊你呢。”
钱管家匆匆走了,万和院原本凝滞的气氛,顿时一松。
芍药花丛边,两个丫环珍珠、玛瑙拿着湿抹布,正一片一片擦拭芍药花的绿叶。
府里老爷要娶第十七房如夫人,这事府里早传开了。
听说这位十七夫人,是钱府酒坊一位姓方的小管事的亲妹妹,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却生了一副好相貌。
老爷一眼就相中了。
后来拿着生辰八字去合婚,合出来了“上好姻缘,心想事成”,可把老爷高兴坏了。
重新收拾万和院,赏给了还没进门的十七夫人。
府里如今没有正头夫人,依着老爷又是下聘、又是修院、又是挑吉日的兴头来看,若是这位十七夫人肚皮争气,真能生下一儿半女……
日后有何造化,还真说不好。
至于前头十六位如夫人,她们心里是何滋味,就无人得知了。
珍珠擦着叶子,口中抱怨。
“还有半个月才纳进来,这么早打扫,到时候又落一层灰,还得重新打扫一遍。”
玛瑙个头略矮些,她扭头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才小声道:“珍珠姐姐,你没听到消息?”
珍珠疑惑道,“什么消息?”
“那位方姑娘,她逃婚了呀!”玛瑙道。
“什么?”珍珠眼都瞪大了,“逃,逃婚?那……”
她扫视一周,悄声问:“逃婚了?”
玛瑙抿抿唇,“方姑娘的嫂子来府里报的信,刘管家带着家丁,亲自去寻的人……”
珍珠眨巴眨巴眼,又看看四周,突然问:“人都逃了,咱们在忙活什么?”
“珍珠姐姐,你怎么还没想明白?”玛瑙叹气,“当然是人被寻回来了!”
中午去膳房吃饭时,她哥来寻她,悄悄告诉她方姑娘被寻到了,就在城外驿站。
人刚寻到,刘管家便派刘五,跑回来报了口信。
钱老爷听说人找到了,当即决定,婚期提前,今晚就办喜事。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怕那方家姑娘再有二心。
她哥来寻她,也是交代她多留个心眼,听从管事吩咐好好当差,莫让人寻到错处。
果然,午饭刚过,她们被派到万和院当差的丫环和小厮,便被召集起来,开始热火朝天地打扫卫生,布置庭院。
万和院里,张灯结彩,贴满红喜字,一看就是为晚上的喜事做准备。
珍珠犹自不解:“方姑娘为何逃婚?不是说她同意了吗?”
玛瑙瞟她一眼,没说话。
“还是你好,有个亲哥在外院,消息灵通得很。”珍珠满脸羡慕。
“我就不行了,外院不认识什么人,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若不是你跟我说这些,我还一头雾水呢。”
玛瑙不置可否。
知道这些消息,也没甚可得意的。
“珍珠姐姐,咱们别聊了,赶紧干活吧。这一丛芍药花可不小,叶子太多了。”
她边擦边挪步,没一会儿就挪到了另一边。
心不在焉地干着手上的活,玛瑙在心里叹口气。
为何逃婚?当然是不愿意嫁呗。
所谓的同意,也不知是谁同意了。
府里人人都夸老爷好,可她看到老爷就心里打颤。
她害怕钱老爷,总觉得他的笑脸下,藏着阴沉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哥在外院当差,也告诫过她,别抹脂抹粉打扮自己,怎么不起眼怎么来。
她知道,哥哥是怕她被钱老爷看上。
外头只知道钱府老爷为了子嗣,娶进府里十六个如夫人,正准备娶第十七个。
可外头的人不知道,钱府里略有姿色的丫环,也大多逃不过钱老爷的祸祸。
祸祸了也没有好结局。
纳进府里的如夫人,怀不上失了宠,不过是冷落着,她还是如夫人。
可丫环就没这好运气了。
认命的,被赏给管事或家丁,安安份份嫁人,也是个出路。
抱着翻身当主子美梦的,梦一朝破碎,受不住打击疯了寻死的,也大有人在。
她进府四五年,就见过有人跳了后院的那口井。
玛瑙心里有个大不敬的猜测,可她不敢说,连亲哥都不敢。
她觉得,钱府没子嗣,问题大概是……老爷不行。
可问题是,老爷不觉得是他不行。
他还在努力纳小妾,睡丫环,就想着哪一天,府中有人怀上了。
简直是做梦呀。
年轻时都没让女人怀上,如今老爷都快六十了,咋可能呢?
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她哥回家喝酒后,说过的醉话,玛瑙记在了心里。
她听亲哥的话,不争先不贪功,不打扮不爱美,处处往后缩。
况且,她确实容貌平平。
在钱府里,倒也是安安生生,太太平平。
可老爷要纳第十七房如夫人,却不知怎的,挑了她来万和院。
她不想来。
清扫后花园的活计,她干得挺好。
也不知,方姑娘真的嫁进来,会落个什么结局。
那合婚合出来的“心想事成”,真能灵验?
钱府里,一个小丫环正为方红娇担忧。此时,方红娇正随着细雨,走在回冕州城的路上。
青驴背后,扯了一串人。
钱府家丁,一手拎裤子,另一只手用裤腰带绑起来,就这样一个串一个,串了长长一溜。
背过气去的家丁,啪啪两巴掌下去,就给扇醒了。
醒了就没啥事了,跟着长串走。
刘管家的运气也不错,身上肉多就是有好处,被踹了两脚竟然也没啥事,跌跌撞撞也能跟着走。
运气最不好的还是钱十三。
被细雨踹了一脚,竟然肋骨断了三根,还吐了血……明显是个脆皮。
总之,钱十三一开始是爬不起来的,气息还有点弱。
细雨过去,在他胸口戳戳戳戳戳,连戳十几下,奇迹发生了。
钱十三,他爬起来了!
此时跌跌撞撞的,跟在队伍最后头。
大白神气活现地站在木桶边缘,监视着它的手下败将。
细雨则坐在驴背上,面对着东倒西歪的钱府家丁。
最前头的,就是刘管家。
木桶里,蜷着缩成一团的方红娇,脸埋得低低的,还拿包袱挡着头。
她走太慢,小公子嫌她拖后腿,让她爬进了驴背上的木桶里。
方李氏……细雨没带她。
一个大活人又丢不了,落在最后面,慢慢回去吧。
反正她说不了话,坏不了她的事。
此时,细雨正听着刘管家的通风报信。
“你说什么?成亲提前,今晚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