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姐偏过头，不去看我，她拿起桌上的水杯，仿佛很寻常的喝了一口，但我发觉到她抓住杯子的手很用力，以至于杯子表面都出现了白色痕迹。
    这是一种心虚、紧张的表现。
    我猜测华姐肯定知道什么，或者，她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追问说道：“华姐？到底是谁啊？你和罗双在聚味堂吃饭的消息，透露给谁了？”
    “不知道..”
    我愕然，“你不知道？”
    她眼神有些闪躲，“小四，你别问了，好吗？”
    “我别问了？我能不问吗？”我火了，无比愤怒的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吼道：“你在回避什么？这不只是传言的问题，还直接关系到峰哥的死！我四五岁就跟着峰哥，他比我亲哥还亲！而今，莫名其妙死了？你让我什么也别问？”
    “小四..小四，你弄疼我了..”
    听见他有些痛苦的呻吟，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火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腕都被我抓出红痕了。
    我连忙松开她。
    华姐怔怔地看着我，那是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的眼神，她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出了一句事后许久我才明白的话：“小四，你知道嘛？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什么意思？”
    “我猜我姐没走之前，曾经和峰哥说过希望他照顾我之类的话。”华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呢喃说道：“宋老虎死了没多久，峰哥就把我从龙回接到了江陵，认识峰哥这么多年，我为他做了很多事儿。”
    “他八十年代在道上打打杀杀，身上落下很多旧伤，有时候身体莫名其妙就隐隐作痛，为了让他好受点，我咨询了很多医生，西医中医偏方到处问，听说土鳖泡酒能治他的旧伤，我跑去一百多公里的昭陵的土鳖养殖场，精挑细选选了两斤个头匀称的土鳖带回来。”
    “峰哥喜欢喝酒，但道上仇家多，我担心他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怕出事，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跟着他一块去，他喝的畅快淋漓甚至烂醉如泥，我呢，尽量控制自己不喝酒，保持清醒，带着枪，护送他回家。”
    “峰哥有时候像个小孩，他说他小时候最好玩的娱乐活动就是捅蜂窝和炸牛屎，这些小爱好他不会让你们知道，要保持威严，而我呢，为了和他距离近一些，就陪着他玩，买成箱成箱的划炮，然后去牛圈附近找牛屎，他有时候挺忧郁的，为了让他玩开心点，我故意拿那种延迟很长的划炮，把划炮插牛屎里，假装划炮是闷炮的样子，凑着一张脸贴着牛屎去看，当我脸凑过去的一瞬间，炮火响了，牛屎炸得老高，炸我脸上了，那一刻，峰哥笑的很开心，那种笑的喘不过气的样子，我至今没忘记。”
    仿佛想到了开心的事儿，华姐嘴角噙着笑意，但很快，她脸色又有些黯然：
    “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都没正眼看我，一直拿我当兄弟！为了让关系更进一步，有一次他喝了不少酒，我把他带到了我住在百富广场后面的出租屋，到家时，他酒醒了，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呢，去洗手间洗了个澡，鼓足勇气，穿了个三点出来，在客厅里面晃来晃去，就这，他像是个胆小鬼，推开门，像是后面有一百个流子在追杀他似的，夺门落荒而逃！”
    这似乎是一个很搞笑的故事，但我却笑不出来，我沉默着，坐在床边，闷声抽着烟。
    华姐脸上泛起一抹酸楚：“我其实挺嫉妒我姐的，至少她曾经和峰哥好过，而对我来说，峰哥就只是一个精神坐标，而今，这个精神坐标也没了。”
    我叹口气，“唉。”
    “算了，不跟你个小孩子聊这些了。”华姐转头看向我，幽幽说道：“小四，姐姐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峰哥死了，我的痛苦绝对不比你少，知道么？”
    华姐这话，我是一万个相信的。
    打流这些年，华姐对峰哥的用情之深，傻子都能看出来，也许，对峰哥来说，华姐是他的兄弟，而对华姐来说，峰哥一定是她唯一。
    或许是察觉到我情绪有些低沉，华姐岔开话题，跟我聊这些年的趣事儿。
    聊过去，聊过去那些年，有好些个男人追求过她，她说有个男人还蛮真诚的，是个做音乐的，家里有钱，他天天抱着吉他在她家楼下弹奏《小芳》，接连弹了一个多月，下雨都不缺席，那会儿华姐也心动过，于是，就跟他坦白：我是混黑社会的。
    那个男人听后，吓得腿都哆嗦了，连忙说家里煤气灶没关，然后落荒而逃...
    华姐也聊我们兄弟间过去酒桌上的事儿，谈及鸡婆喝多了就喜欢吹牛逼，她哈哈大笑，谈到超哥喝多了就乱撒尿，拿五粮液瓶子当尿壶，我问他看没看见超哥的小兄弟，她居然有点脸红。
    那天晚上，华姐仿佛彻底解开了心结，天南海北的跟我聊，像是多年重逢的好哥们一样，聊到兴头上，我特意去楼下买了点烧烤拿上来，把聊天板凳拼一块，摆上烧烤和啤酒，畅快淋漓的聊着。
    我不记得具体聊了些什么事儿了，也不太记得具体几点钟回去的，但我恍惚记得，临走时，华姐对我说的一句话意味深长：
    “弟弟，你现在混的算够可以了，以后干点正经行当吧，像江波那样，少掺和一些道上的事儿，别步了峰哥的后尘，稳当点...好好活着吧！”
    我当时没听出华姐的弦外之音，以为她是厌倦了道上打打杀杀后的一句无心劝诫。
    说实话，类似这种话，我听了不知道多少。
    这种话就和劝婊子从良一样，嫖客并不比婊子高贵，也并不是所有的婊子都是被迫的。
    于我而言，从良，谈何容易呢？
    好不容易到了山腰，山顶的风景已然在望，让我回头？
    我是不会回头的，至少现在不会。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华姐这句话，想着想着就笑了。
    我以为华姐也犯了劝婊子从良的毛病，然而，后来才知道，那是华姐的临终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