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雪松的话宛如一颗炮弹在湖里爆炸,掀起了滔天巨浪,坠落的水花变成水纹,一层接一层地荡漾开去。大家胸腔中一股又一股的怒火如潮水般涌来退去,退去又涌来,根本找不到发泄处。半闭的嘴唇如同吞了苍蝇,吃下作呕,吐出瘆人。
汪伯半躺在宽大的藤椅上,面色阴沉,不时抽搐一下,放在椅沿的手指微微颤抖。坐在旁边的曾华连忙轻握汪伯青筋密布的手,不停地轻轻抚摸着。
“压级压价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不太过分,烟农都能忍声吞气,彼此相安无事。但烟叶收购人员丧尽天良岂止如此?”过了会,汪伯沙哑着声音吐出,“我县工业基础薄弱,烤烟是支柱产业,税收占了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以上,是典型的‘烤烟财政’、‘吃饭财政’。”
“那时财政好穷啊,穷到什么地步呢?在坐的除了邓老镇长外,最大的三十多岁,没有经历过那艰苦岁月。发挥你们想象,尽量猜猜?”
邓雪松欲言又止,干脆听大家如何猜测。
大家七嘴八舌:“入不敷出是必然的。”
“吃了上顿没下顿,寅吃卯粮。”
“干部职工的工资拖延一二个月发放。”
“你们说的都对,”汪伯挺直身躯,逡巡大家一圈,最后眼光落在身旁的曾华身上,声音慢慢挤出,“政府没钱,但又离不开烤烟,就‘打白条’收购烟叶。”
“‘打白条’收购烟叶?”张美凤俏脸迷茫,“汪伯,‘白条’是欠条吗?”
严昊摇头否定:“不可能,烟叶是烟农的命根子,一手交烟一手付钱才合情理。否则烟农可以不卖啊,‘打白条’收购烟叶,简直不可思议。”
“我和老农闲聊过‘打白条’,曾认为是政府偶尔为之,一笑而过,”灯光照射在刘真瘦削的脸上,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应该是以政府的信誉背书,无钱也要强迫性地收购烟农手中的烟叶,‘白条’等同于‘欠条’。”
“刘书记和张主任说的对,”汪伯眉头上的皱纹挤成几条深深的沟壑,一双昏浊的眸子泛着泪花,哽咽道,“严组长说,烟农的烟叶可以不卖。那卖给谁,出得了村?还是出得了乡?私自出售或外流烤烟,烤烟一律没收,并被罚款。谁敢以身犯险?难道让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烟叶烂在手里,一文不值吗?”
“烟农在收购点卖了烤烟后,只能拿到一半左右的现款,剩余的烟叶款由收购点写上欠条,俗称‘打白条’。乡政府在‘白条’上加盖公章,约定县财政收到上级烟厂的烟款后,再付给烟农。”
张美凤心头一震,心有不甘问:“汪伯,烟农什么时候可拿到另一半的烟款呢?”
汪伯微闭着眼答道:“来年五、六月份。”
“这么久啊?烟农不吃亏死了?”张美凤吃惊不已,不停地摇头,“令人不敢置信。”
邓雪松心情沉重说:“小张,汪伯说的是事实。”
“国家有困难,烟农可以理解,我们也相信政府,久得少不得嘛。”汪伯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禁不住潸然泪下,“第二年,县政府的烤烟款分期分批下达到各收购点,但僧多粥少,供销社领导、会计和收购人员又成了香饽饽。”
“他们相互勾结,秘而不宣。烟农消息闭塞,哪里知道政府的烟叶款什么时候下?下了多少?如烟农手头紧张,如过年、生病等急需钱以解燃眉之急时,收购人员就乘人之危,以九折、八折、七折的价格从烟农手里购买烤烟白条。特别是每年五、六月份青黄不接之际,收购人员就公开进村入户,最低以五折价格收购烟农手中的白条。他们一转身,就能从供销社财会室兑现白条,拿到现钱,分赃揣进兜里。”
“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如此。真是丧尽天良啊!”
此时,年迈的汪伯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情绪,失声痛哭,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了。
汪伯的话如泰山压顶般,让大家不自主地弯着腰,低下头,肺部象裹紧着烂棉絮,阻塞到喘息都困难无比。宽敞的大院转眼间变得死一样的静寂。
曾华眼睛充血,猩红得可怕,粗重的呼吸如抽风箱一般,抚着汪伯的手也微微发抖,一股戾气也如阴云在胸中慢慢凝聚成团。他摇摇如蒙铁皮的头颅,深吸一口长气,又轻微缓缓吐出,极力压抑胸膛中如万马奔腾的怒意,控制可能失控的情绪。
片刻,曾华站起来,俯下身,用纸巾仔细帮汪伯擦干眼泪,然后转过身,抬起头,面对大家,脸色严峻,一字一顿说:“汪伯给我们说往事,绝不是传递仇恨。而是提醒我们,烤烟丰收在即,我们不能沾沾自喜,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这么多年来,烟叶收购人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没有被洗盘。他们不会自我净化,洗心革面,贪婪的本性一代传一代,一代更比一代狡猾。因此,我们要提高警惕,及早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堵住烤烟收购漏洞,筑牢编密篱笆,不能让烟农的汗水白流一滴一缕,坚决扞卫烟农的合法利益。”
“曾书记把我心坎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汪伯用衣袖擦拭下巴的泪痕后,恢复了往日慈祥的面容,声音高吭,“烟农种烟不易,一分钱都是汗水摔八瓣得来的。如果曾书记不是‘以民为本’的官,不敢与邪恶势力斗争,今晚的话我会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中。”
曾华真切说:“我为什么号召大家走出办公室,进入各家各户,深入田间地头,量力而行为群众干农活,体验群众生活的艰辛与不易。一箪食,一瓢饮,皆民脂民膏。”
“养尊处优,‘何不食肉糜’的干部,是不会为民作主,伸张正义,舍身保护人民群众利益的。”
“只有与群众同甘共苦,身心相连的干部,才会珍惜自己的身份,承担起引领群众致富、保护群众利益的责任!”曾华话语中充满了坚定与担当。
汪伯用衣袖擦净泪痕,恢复了慈祥的面容,微笑说:“曾书记说得对极了,我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