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月底来,桃梨皆落尽,唯有紫藤如瀑,芙蓉园便也在这晚春旖旎艳色中将天水碧纱换做了应景的淡淡紫。
然而这一份留春之心终究在立夏夜的骤雨中被浇了个彻底。
崔令鸢近来失眠,昨夜更被硕大雨点砸在窗棂上的滴滴答答吵得辗转难眠。
起身带着怒气饮尽了一壶蔷薇酒,总算在五更天沉沉睡去。
这会子起来看见满庭落花,天地被冲刷得透亮,清风徐来,带着潮湿的沁人香气,悠悠凉凉地扑在面上,竟连宿醉后的头疼都消减了。
这场景倒是诗意,有一种过满则亏、盛极必衰的遗憾美。
她难免想起苏子那一句——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而她又何须为既定之事烦恼呢?
话是如此说,阿桃几个小婢还是被迫听了她一整天的叹气。
最后阿杏忍不了了:“小娘子去与大长公主说说,叫圣人收回旨意吧!”
还没成亲,自家小娘子成日里叹气,这成了亲必定是一对儿怨侣呀!
圣旨?是啊——
那日豪情褪去之后,她又踌躇起来,怎么能因为赌气便答应下来呢。
可就像怕他们两个反悔似的,赐婚的旨意紧跟着便下来了。
抗旨不尊可不成,还是那句话,享受了天家恩泽便要担起宗室责任。
圣人有此意,必是有自己的考量,绝不可能是因为单纯疼爱哪个小辈。
“罢了。”她幽幽又叹了一口气。
丁香素来聪慧,体贴她心情:“雨后初晴,小娘子不妨出门逛逛散心。”
茴香则快嘴道:“小娘子是为人烦心,只要这人解决不了,散到天边去也还是烦啊。”
崔令鸢抿抿嘴。
这几个婢子,太毒!
“研墨。”她恨恨道,“今儿就解决了这人!”
怎么解决?
明月别枝,隐现疏星,初夏的夜仍存凉意,几点流萤在草木人间乱舞。
一张带着幽幽甜香的笺子搁在沈晏面前,是朝盈郡君的亲笔,上头言简意赅,要他休沐日前往曲江亭赴约。
朝盈郡君的字,他第一次见。
本以为对方会与时下女郎一样练簪花楷,却竟然是一手恣意行书。
散漫不羁得很。
沈晏有一种“虽在意料之外却本该如此”之感。
墨汁多臭,每每书写之后他都会净手更衣,然这张笺子却带着幽幽甜香,一如她身上香气。
指腹缓缓抚过上头墨迹,这使他手上也沾染了香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崔小娘子……朝盈郡君约他,是想说什么呢?
她后悔了么?
沈晏垂眼。
铺纸、磨墨、提笔,他开始写下回帖。
半时辰后。
写废的帖子铺铺展展,几乎将人淹没。
他笔下早乱了,如何措辞、如何字体,他删删改改十余次,恐冒犯,又恐太冷硬。
知道今日这回帖是写不成了,他干脆放弃,搁笔起身走至外间,心想着大不了,明日直接上门拜访好了。
大开着的轩窗将夜风徐徐送进来,带着深夜的露气与雨后青草湿气,他的耳根却还在发烫。
入了夏,温度还是太高了。
他想。
几乎是天才亮,沈晏便策马出府,如约而至。
崔令鸢收拾妥当到曲江亭时,对方等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这么早?”她惊讶挑眉。
沈晏却不知对方正计算着日后自个能睡到什么时辰。
“巳时约了友人出城,便早来了些。”听出她话中嫌弃,沈晏神色淡淡,看不出所想,“郡君有何吩咐?”
“哎?”
崔令鸢却是一副听见什么麻烦事的神情,歪头蹙眉,“那你不能留下一块吃饭了?我可还备了你的份呢。”
她还想着吃饭时用酒遮遮脸,有些话才好开口呢。
真是!
便见沈晏顿了一下,抬眼看她:“也不是什么正事……可以推。”
可以推。
还是头一次在沈三郎处享受到优先待遇,崔令鸢瞬间愉悦,眯眼笑了起来:“好。”
她要他先陪她去街上逛逛。
东市上的首饰行太远,干脆便在隔壁坊的玉器行挑选了起来。
她卸下今日原本的钗饰,左右各别了一支簪子,自个儿选不出来,便要问他:“哎,沈三,你说戴哪个好看?”
掌柜的笑眯眯恭维:“小娘子花容月貌,自是都好。”
沈晏完全没有陪女子逛街的经验,为了不使自己太丢脸,一直紧紧绷着。
又被她明媚笑意晃了眼,心想,无论玉饰、银饰都没有金饰衬她,而卸下钗饰之后的素靥,才是最美。
这话却不能说出来。
此刻听了掌柜的话,眼神十分克制地落在她如云发间,再垂眼,亦不过是点头:“都好。”
却不知这话哪里惹了她,结果两个都没买。
离店以前,他看见掌柜的面上笑容有些发苦。
而他思索过后,趁对方在成衣铺子挑选时,抽空去了附近的首饰行一趟。
再回来,琵琶袖里藏了个巴掌大的盒子。
一路摩挲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便在这样的纠结中碰上了符晖。
对方远远地便认出了他二人,彼时他正落后半步与朝盈郡君同行着,迎面两两相望。
对方眼眶红红地捏紧了拳头。
沈晏蹙眉,想到可能会面对的麻烦,不欲波及崔令鸢,便伸手将人护到了身后,挡住她大半个身子。
符晖眼眶更红!
哽咽一声,扭头跑走了,似是承受不了这样刺眼的一幕。
沈晏:“……”
崔令鸢:“……”
崔令鸢探出头看对方悲愤的背影,奇怪道:“他咋了?你们不是好友么,闹矛盾了?”
沈晏轻咳一声,胸口挨了一拳处还在隐隐作痛。
早在赐婚圣旨下来时,符七便跑来他府上询问,在得知他自愿后,这询问就成了质问。
即便有齐衡韩琮拦着,也挡不住情伤冲动的符七。
沈晏愿意挨他一拳,是因为兄弟情谊,却不觉自己有任何亏欠。
一则,世上倾心恋慕崔小娘子的男子并不只他一人,自己总不可能对每个男子都心怀愧疚,他的胸怀尚未如此宽广。
二则,过去大家皆以为崔小娘子会与太子结亲,东宫是君,他们是臣,自己合该守礼。
可太子已婚,剩下的这些人,哪个被崔小娘子真正看在眼里过?
对每个人来说,机会都是公平的,何来自己“抢亲”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