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朽木不可雕
作者:一只猫鬼   谋国:海晏河清最新章节     
    陶子庵面容严肃地坐在木凳上,看着窗外的云旗,大眼瞪小眼:“你刚刚说,你是六殿下的……”
    “陶大人,”顾北柠打断了他,解释道,“这位是我表哥,曾在六殿下手底下当过差,平日里喜好吹嘘,大人莫要介意。”
    陶子庵的眉头皱得更紧,训斥道:“自吹自擂乃君子大忌,你日后应当谨言慎行、克己深思,莫要再犯此等错误。”
    云旗眉心跳了跳,他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强自忍耐道:“陶大人教训得是。”
    陶子庵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审视的目光从云旗身上移开,落到了一旁的澹台衍身上,只观仪容气度,便知此人出身不凡,能得此四人护持,这位小姑娘,想必也非凡俗之辈。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顾,顾北柠。”
    “顾姑娘曾学过勘验之术?”
    “家父乃前任大理寺卿顾淮邦,故而自幼有所涉猎。”
    这大概是顾北柠第一次主动自报家门,因为陶子庵十分明显,是一个崇拜迷信权威圣贤的人,一代名臣宋提刑唬得住他,顾淮邦便也能镇得住他。
    “原来如此,虎父无犬女,顾大人于勘验刑名之上,确实无人能及。”
    “陶大人认识家父?“
    陶子庵摇摇头,面上浮现出几分遗憾之色:“陶某不才,三十八岁才得以进士及第,彼时顾大人已……但陶某对顾大人仰慕已久,对大人断案之明也甚是钦佩。”
    顾北柠闻言倒是有几分意外,她原以为像陶子庵这般古板守旧不知变通的官员,应当会以圣意为不可违逆之真理,没想到他竟会为顾淮邦说话。
    “不过……”陶子庵复又改口道,“顾大人一生清名,最后却身陷党争,清誉尽毁,死无全尸……可悲可叹……”
    “家父以党附之名获罪,此前同僚为自证清白,纷纷上书攻击家父以撇清干系,陶大人所言,却有所不同。”
    陶子庵正色道:“是非黑白不可一概而论,顾大人后来确实做错了事,但不能因此抹杀他先前的功绩,功与过应当分而论之。”
    顾北柠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澹台衍,很明显,陶子庵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
    这套行为逻辑的基石便是“公道”二字,只不过他对于“公道”,有自己的定义。
    与这种人打交道,最是难办。
    “陶大人为何将李大山放回去?他的证词明显有问题。”
    陶子庵叹了口气:“顾姑娘有所不知,李大山家中尚有八十老母,重病在床,全靠每日一点汤饭续命,若我今日将李大山关入牢房,那他的母亲便没有人照顾了。”
    人情法理,是永远无解的两难选择。
    顾北柠暗自叹了口气,很明显,在这一问题上她与陶子庵站在了对立的两端。
    “人情重于法理,长此以往,大人如何定罪量刑?”
    “人人皆有苦衷,人人皆有难言之隐,今日可以照顾母亲为名避免入狱,明日是否就可以筹集药费为名行盗窃之事?陶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恻隐之心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枉顾法理。”
    陶子庵本就严肃的脸愈发凝重,他垂着眼,宽大官府下的瘦小身形像是一尊坚硬的木雕,不动如山。
    “顾姑娘所言,陶某不敢苟同,法理是为维系人情所创,若将恻隐之心全数抛却,人情社会变做冷漠无情的人间地狱,要法理又有何用?”
    “正如大人所言,法理是为维系人情所创,可若如大人这般将法理弃之脑后,又该如何维系人情?”
    陶子庵默了默,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说法:“陶某嘴笨,顾姑娘雄辩之才,陶某无力反驳,但恕陶某直言,你并无治国理政的实际经验,又怎么知道如何做对百姓最好?”
    这次换做顾北柠沉默了:“陶大人说的对,那我们不谈法理,只谈这桩案子。”
    陶子庵便如那顽石,他的信念根基是在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中锻造的,想要撬动绝非一日之功,二人若陷在“人情法理”这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迷魂阵里,怕是论辩个三天三夜都出不来结果。
    “依顾姑娘之见,李红翠的死因为何?”
    顾北柠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道:“县衙没有仵作吗?”
    “仵作虽没有官职,但也是要领俸银的,你看我这小小土地庙,如何供养得了那么多人手?所以在县衙差役的配置上,只能能省则省,能减则减。”
    复阳县的财政状况,显然不容乐观。
    顾北柠看着陶子庵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心下唏嘘万分:“我并未仔细验尸,但仅从尸体表征来看,李红翠应确实因病而死。”
    “不过李红翠既已嫁与窦淼为妾,为何是李大山抬着尸体报官?其中隐情,还烦请陶大人告知。”
    陶子庵皱了皱眉,解释道:“据窦淼所言,李红翠病重,思家心切,故而便将她送回了家。”
    “但据李大山所言,是他到窦府探视自己的女儿,却发现她全身是伤,气息奄奄,这便将人强行带回了家,没想到在返家的路上,人便咽了气。”
    顾北柠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陶大人偏向哪一种说辞?”
    “自然是李大山,父女情深,怎会在此事上妄言?”
    “李大山为状告窦淼,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裸露他女儿的尸体?如此这般,可有半分父女深情?”
    陶子庵抿了抿嘴角,辩解道:“李大山确有不妥,但也不能因为断定他有杀女嫌疑,如此罔顾人伦之举,绝无可能。”
    顾北柠险些被气笑,她深呼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质问道:“父杀女不合人伦,夫杀妻难道就合人伦吗?陶大人若已然断定窦淼有罪,那么此案也没有必要继续审下去了。“
    这话虽是赌气之言,但也确实是顾北柠的心里话。
    在陶子庵心中,分明处处偏袒李大山,而对窦淼其人,则句句字字含有厌弃嫌恶之情,若一案之主审已经事先在心里划分了是非黑白,那要事实何用?证据何用?
    “顾姑娘,你对复阳县民情一无所知,自然不明白此案审理之难处,既然你与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不多留你了。”陶子庵态度生硬地赶客道。
    话已至此,顾北柠也再无多留的必要,她站起身:“陶大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