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
雨下了快一个月,终于有了渐小趋势。
济州城城墙上已成收容居民的临时场所,绕城搭了一圈雨棚。
男丁白日都派出去挖水渠或者筑水堤,老弱妇孺们被安置在棚里避灾。
站在最高处便能俯瞰城里城外,淅沥雨中,士兵和百姓正披着蓑衣合力疏通沿街水道。
保护家园,从来都是百姓的自觉。
内城河的水渐渐泄出,落雨混着街面积水也沿着新浚凹道滚着外流,注入护城河,再蜿蜒入运河和黄河。
城内积水已从腰腹降至脚踝。
只要雨停,城里水灾就能解决。
但就如同连环套般,中部运河决口堵住后,暴涨的运河水又向下游奔涌注入黄河,那么下游又有漫口决堤风险。
是只管好自己这一头,还是作为上游,也为下游多考量考量?
冷玉笙也不披甲不着官袍,只戴个斗笠一身蓝衣站在雨里,浑身早淋得湿透,立在城墙最高处门楼上发呆。
城外是绵延的农田,此刻尽泡了水,今年的收成铁定完了。
此处是平原和西边丘陵山区交界,远处隐在雾中的是零星几座山丘,运河水从山脚奔腾而过。
摆在眼前的难题,一是受灾百姓粮食供给,二是下游泄洪。
他心内有了些主意,但还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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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带着黄兵匆匆走上城墙。
他摸过旁边竖着的一把伞撑到冷玉笙头顶:“病才没好多久,少淋雨。”
但怎么可能少淋雨,从到了这边,雨就没消停过。
冷玉笙忍耐不住,咳嗽了一声。
“金老头晚上准得骂你!”楚歌嘟囔着抱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妻?又没带楚辞,又不要侍女,指望我呢……没个女人照应真麻烦。”
“有你不挺好么?”冷玉笙硬扯出个笑来,“说正事。”
黄兵便回禀:“殿下,城内排水已不打紧,现在要紧的是人快没饭吃了。”
冷玉笙抱了抱胳膊:“还有多少能用的存粮?”
城墙上设了十数个粥棚,之前已叫官府开了粮仓,底下的也被水泡了,只有上边的抢救出来,但供给全城已半个多月,很快就会有缺口。
“不到五天。”黄兵答。
冷玉笙忽然问:“黄指挥,你当土匪的时候,怎么打劫的粮食?”
“这……”黄兵哑然,他早就“改邪归正”了。
“本将军瞧着那边有几座山,地势高应受春汛影响不大,听灾民讲也有土匪出没。你带百来人上去探探路,打劫下山寨。”
冷玉笙抬手向远处指了指。
“呃……”黄兵嗓子一噎,禁军也能打劫?
冷玉笙绷不住笑,拍了下他肩膀:“是剿匪,正当剿匪,还望黄大哥给济州城百姓立个功。”
听主子叫他“大哥”,黄兵霎时泛了脸红,拍了拍胸脯保证:“这我擅长,殿下放心!”
冷玉笙又沉吟一下:“但此行,不只是为剿匪收粮,你还得帮我做件事情。”
他凑近黄兵耳语一番。
刀疤脸黄指挥抹了把脸上雨水,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得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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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笙转身又望向城内,吩咐楚歌:
“现在雨势不大,城内也能走人,叫每家男人各带个士兵去盘点自家没被淹到、还能用的粮食,称量后记个账,统一借了回头再补回。”
又补充:“额外多补三成新麦。就说是吴王下令,凡交粮的门口插根王府小旗,信用有保证。”
“主子,谁愿意把自家粮食拿出来充公?你还叫他们自己记账——”
“那就多记点好了,不太离谱就成。”知道楚歌想说什么,冷玉笙接过了话。
“况且只是借粮,还都是去岁存粮,以后再补新收粮食。这笔买卖,划算。”
“先熬过去这几天。”冷玉笙才问,“江南运粮船不是出发了吗?为什么还没到?”
他刚到济城就派人带着圣旨去江南各州转运司要粮了,五天前收到运粮船已出发的消息。
楚歌这才从怀里掏出近乎濡湿的一张信笺。
是从南边二百里运河沿线彭州传来的消息,说江南数州虽然刚扛过去桃花汛,尚自顾不暇,水路又汹涌难通行,但毅然决然北上送粮。
只是运粮船被湍急水流困在半道淮水处不敢动弹,得等雨停了才能送到。
结论就是,慢慢等。
冷玉笙将信笺搓成团,刚想扔进雨里,又收回抚平,递还楚歌。
“张家摆明了要跟朝廷作对。”
他低头解开了袖上纽扣,胳膊上存的水便从腕上滴落:“父皇自己作的,却都摊到了百姓头上。”
“可杨祚那边明明都打点好了,怎么也不老实运粮?”冷玉笙有些疑惑。
这才想起议亲一事,许是出了什么岔子?
“楚歌,京里有传来消息么?阿嫣……有递信吗?”
他总逼迫着自己不去想起她,否则只会胡思乱想,只想着赶快回去。
楚歌摇了摇头:“上回来信还是半月前。”
冷玉笙心脏跳空一下,他极怕自己不在京,有人会找杨烟麻烦,但想想,连父皇都支持他们了,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麻烦?
除非……杨氏有变数。
他有些不放心。
“还是叫蔡行亲自走一趟,回京探探消息。还有,把这封信也一起送入京,求父皇从京中拨粮。”
“圣上会同意么?”楚歌有些为难,“怕不仅京里不拨,一来一回还耽误济州灾情。”
“叫你们送,你们就送,得把江南的态度给京里看看。现在只是治水,若以后征战,张家还这死样子,又如何?”
冷玉笙深深叹气,他在江州、清州多年积累的人情,这么快就败坏完了?
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从楚歌手中拽走信纸,仔细看了看写信人落款。
“苏毓。”
他的拳头砸到城墙上,沾了一手泥屑:“这是叫我亲自过去求他呢,真不要脸。”
势必要走一趟去接应粮食。
但这边治水之事还没处理完……
冷玉笙脑内烦乱,挥手叫楚歌先去收粮,独自擎伞在雨中继续思索盘算。
苏毓到底玩的是哪一出?大灾当前,还要计较私人恩怨?
——
“将军,京里派人来了!”身后又传来一声通报。
冷玉笙回头,见一身绿衣官袍渐渐登上城墙,一个撑伞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你是?”他皱了皱眉,这人高高大大,面熟得很。
“萧玉何,圣上刚派来辅助殿下治水的,现任都水监监丞。”
萧玉何笑着收伞,在雨中行了个拱手礼。
“萧大公子,你不是才成婚么?怎么就跑这来了?”
人名和脸对了上,冷玉笙才想起他是那回和杨烟一起受审的人,又一个不要脸的。
半月前萧尚书儿子娶妻,他还嘱楚辞送了份贺礼。
萧玉何不慌不忙道:“春汛当前,不敢只顾小家。何况下官本就负责治水,月前就在担忧南边泄洪之事。岂能管了上游,不顾下游?”
冷玉笙这才挑起嘴角,笑了,竟跟他想到一起去了。
“婚仪一结束,下官就自请过来辅助殿下了!临走前圣上还给我升了个官儿,现在是七品!”萧玉何说得高高兴兴。
冷玉笙却拧了拧鼻子,谁家新郎官刚成婚就离开新娘子,还能开心成这样的?难不成他还没跟媳妇睡过觉?
反正他做不到。
然后心思渐渐歪了去,竟畅想起他和他的姑娘的洞房花烛……
啧啧……
“殿下?”萧玉何见小王爷窝着笑发呆,又爽朗唤了一声,“下官觉得,此处,可以泄洪。”
他抬手指了指。
上城墙之前,他便沿着护城河转了一圈,已经探查好了。
巡视河堤快一年,渐渐便有了些心得。
一眼就能看明白,哪处河堤要垮塌该修缮,哪处河堤要涨水,哪处适合屯水,哪处适合建坝,哪处又有了淤堵……
都是在实践中摸索出的门道。
原来叫他瞧不上的巡河治水事务,如今也认识到是门高深学问。
那姑娘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往京城回首,果然已经走了一千里。
纸上得来终觉浅呐,他如今十分满足。
冷玉笙晃了晃神,才从绮思遐梦中抽离,沿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嘿,又跟他想一块儿去了。
然后看这个有二分憨傻,八分真诚的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刚巧本将军缺个帮手,你是专业的,有你指点我也能放心。”
冷玉笙只觉心里松快许多,走过来将雨伞挑到萧玉何头顶一半,替他挡雨。
“你既来了,我就能抽出几天时间去南边要饭。”
“要饭?”萧玉何疑惑着歪了歪头。
“对哦,苏毓是你妹夫。”
冷玉笙立刻把伞转移到自己头上,不给他撑了。
萧玉何只能尴尬地再撑起自己的伞。
冷玉笙才郑重解释: “苏毓在南边扣住了运往这边的粮食。”
“这样吧,劳烦萧监丞给苏毓写个条子。”他突然坏笑了下,“就说,本将军把你绑架了,不给粮食就不放你回家,叫你爹抱不上孙子。”
“你若生不出孩子,都赖苏毓。”
萧玉何“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是什么馊主意?
又不敢跟小王爷顶嘴,只一本正经摇了摇头:“下官只知‘一诚抵万恶’,所以从不撒谎,王爷真是为难下官了。”
“那你喜欢杨烟吗?”冷玉笙张口就问。
……
“没,没,什么跟什么呀……”萧玉何涨红了脸,嗫喏着转身要走。
“萧监丞不是不撒谎吗?”
冷玉笙目光立刻冷了下去,这位也是真不要脸,都已婚了还惦记别人的女人。
想着下回见到那个姑娘,绝对要狠狠惩治一下,叫她牢牢记住她到底是谁的。
萧玉何正不知所措着,眼见又有士兵奔上城墙。
“将军,京中秘密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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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什么鬼日子?这么多破事。
冷玉笙绷着一张不高兴的脸接过竹筒,拽出了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