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运粮船是第三日傍晚到济州城的,由吴王亲自押送。
渐弱的雨中,整个赤狐军营的士兵都来运河码头卸粮。
冷玉笙进入城墙上的临时营帐,见楚辞、楚歌、黄兵、萧玉何、济州知府和管水利吏员等一众人已在候着他了。
他摘下斗笠,眼前立刻“刷刷”跪了一地,谢他不辞劳苦为救灾筹粮。
刚不情不愿上交过自家存粮的百姓,听见运粮船到的消息,都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无论军队还是城内外官民,皆士气大振。
他瞥了楚辞一眼,知道自己前脚刚离开,楚辞就回来了,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第一手消息,反受了苏毓钳制。
黄兵禀报用三天剿了一个山寨,收了数千担粮充公,足够支撑全城半月。
再加上江南运来的,两个月是足够了。
又拿出张舆图,是入山三日探出的山形地貌,萧玉何指了指运河旁侧山坳:“下官说这里适合泄洪吧。”
表情甚是骄傲。
“监丞说的是,此处狭长低洼,没有缺口。”黄兵点点头,“殿下,你看如——”
冷玉笙瞧了瞧萧玉何:“还是听听萧监丞的办法,萧监丞如何以为?”
萧玉何也不推辞,拿手指在舆图上丈量道:
“形势急迫,当先在运河此处破口泄洪,引水入山谷。之后在谷口建水坝,涝时蓄水,旱时放水,就是天然的水库。”
他点了点图上某处。
“山水相抱,也聚风藏气。”冷玉笙抱住双臂,赞叹,“还是萧监丞思虑周全,有你在,济州城春汛洪涝无虞了。”
萧玉何低头轻笑:“为殿下分忧罢了。”
黄兵眼神犹疑一瞬,明明是小王爷自己想的啊,怎么都算到了这外来人身上?
冷玉笙却直接提了黄兵做自己副将,叫他配合萧玉何指挥,直接带兵连夜放水泄洪。
“卑职在山上还收了数十土匪做征丁,咱们劳力也是充足的。”
既得了提拔,黄兵无暇再想其他,领命便去点兵。
萧玉何也卷了舆图告辞离开。
明明天天降雨,邱大仙也不知看的什么劳什子天象,推算还要半月雨水才能过去。
楚歌便跟着知府去安排粮食存储和流民安置,打点救济诸事。
-
帐中人都退走后,楚辞特地留下来,向小王爷汇报京中情况,和杨祚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圣上他——”还没说完便被冷玉笙打断。
“不说这个了。”他冷着一张脸,堵住楚辞的嘴。
楚辞愣了愣,还是嫌他来晚了吗?
枉他听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哪怕马蹄陷到泥里,他也给拽了出来——赶到济州。
到底晚了一步。
冷玉笙见他脸色不太好,才低声补充:“不关你事,本王已经请旨撤婚了。”
请旨这事儿也是偷偷进行的,此刻带着吴王信物的传信兵已经在往京城赶。
未婚妻子出事了,秘密关押、生死未卜,小王爷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撇清关系。
真有他的。
楚辞一向看事情看得明白,此刻心里头回犯了糊涂。
想起在檀州筑城那回,他可是连甲都没卸就一溜烟儿跑了。
现在竟还有心情去借个粮,再剿个匪?
况且不止剿匪,还要泄洪建水库。
看样子也不准备立刻回京了。
——
楚辞没有猜错。
士兵、征丁们花了三日打通堤坝,将汹涌入黄河的水泄出,在山坳中冲出一个湖。
河水便渐渐平稳下去。
又过了三日,中雨渐渐转为蒙蒙细雨。
济州城开始组织百姓陆续回迁到家中,盘点财物、农田和牲畜损失,再上报朝廷下拨赈灾银子抚恤。
这个过程后来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但的确做到了没让百姓挨饿,后来多余的粮食按上交账目,每家加三成又还了回去。
在济州城内外和方圆百里,不止吴王声名大噪,连追随吴王的官吏、士兵们也都有了名声。
这是后话。
冷玉笙安顿好筑坝、用粮问题,留一部分士兵继续筑水坝,一部分士兵继续沿运河、黄河沿线巡视,上报灾情,帮助疏河赈灾。
等雨过天晴,济州城的灾情也彻底度过,他才带了一队人先行返京。
时间已经是四月中旬,日头高照,云淡风轻,越往北走越是暖意融融。
已过了小满,快要芒种。
道路两侧没遭水灾的麦子已成铺展到天边的金色锦缎,麦穗皆饱满鼓胀着。
经过雨水充沛的春季,到了初夏丰收的季节。
而南边刚刚过去的大雨瓢泼、河水泛滥的春天,似乎也成了遥远的回忆。
似火的夕阳下,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冷玉笙骑在马上发呆。
昭安帝痛快下旨同意了撤婚请求,五天前他便知道,从世俗意义上来讲,他和杨烟的确没有关系了。
他的思绪回到半个月前,在小镇码头登上运粮船之时。
等他写好折子,被士兵快马送走后,苏可久才道:“既已一别两宽,殿下就不用再过问妹妹的事。她的心上人昨日已去大理寺将她带走,以后也会一直守着她。”
“从今往后,她谁也不是,只是她自己。”
杀人诛心吗?
冷玉笙立刻回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举伞的苏可久,盯了半晌,转头就上了船。
他没有告诉苏可久的是,他在折子里,不止请求了撤婚。
但,半个月过去了,除了撤婚,没有一丝那姑娘的消息。
顾十年来信说,大理寺也未传出什么动静。
他不敢去探寻,她是否真的跟别人走了。
火龙驹喷了声鼻息,四蹄挪了挪,催促他动身。
——
江州通判府。
家府后院中,悬着紫藤萝花瀑布的连廊下,苏可久收到一封信,拆开后心顿时凉了半截。
果然如他所忧,刘子恨根本带不走她,那个姑娘还秘密押在大理寺狱中,足足关了近一个月。
圣上下旨撤婚之事却同样昭告了天下,也刚刚传到江南,宣布的内容却很蹊跷,说杨氏嫡女因疾病死了,赐婚便不再作数。
消息过来后,江州满大街议论纷纷,皆说杨氏一门到底福薄,但——
但为安抚,圣上给杨祚升了职,赐着紫服和配金涂银鱼袋,又将清州原王府的土地赐给杨氏一族,就此抬高了杨氏在江南的地位。
所以很难说他们到底是福厚还是福薄。
杨氏族人却在弹冠相庆,因一件空穴来风的赐婚反倒得了大便宜。
只有杨祚知道,他已向昭安帝“投诚”,全盘上交了运河漕运税赋,彻底脱离张氏对运河河运的掌控。
也只有他心里还在隐隐担忧,担忧那个外甥女的生死。
可即使撤了婚,也收服杨氏,政治任务完成,昭安帝仍然没有赦免她。
苏可久无力地想,自己到底赌输了。
关于慕容嫣的事一直没有放到明面上来,那便是圣上和宰相博弈的棋子——这场角力仍在进行,尚未分出胜负。
帝王尚压制不了宰相。
-
他要将信笺处理掉,却被一只手轻盈抢了走。
是寂桐挺着快七个月的大肚子,一本正经地窝到躺椅上读起了信。
“娘子,不在房里躺着歇息,怎么出来了?”苏可久走过去蹲到躺椅面前,趁机想将信笺拿走。
信纸却躲过他的手,被女子高高举了起来:“就不给你!”
寂桐看完才丢还给他,半真半假笑道:“这回如你所愿了,苏大人?”
“说什么呢……”苏可久装傻,抬手抚了抚妻子的肚子。
“叫人去劫走阿嫣,再逼王爷撤婚,不是你做的么?”
苏可久沉默一瞬,道:“那是为救她性命,作为兄长,不能看着妹妹等死。”
寂桐却移开他搁肚子上的手,双眸紧盯着他,不叫他转移视线:
“苏毓,你是叫他去救阿嫣的吗?”
“不然呢?”男子眼皮垂了垂,又抬起。
“那为什么阿嫣还没被救出来?”
寂桐唇角一挑:“依我看,你就是想叫他去拆散他们,你不想叫阿嫣跟王爷在一起。”
“你明知道阿嫣跟王爷情投意合,性子也执拗,不会跟他走,还骗他去救她。既不叫他得到她,又能拆散她和王爷,还不用你自己沾手。苏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娘子,你想多了。”
苏可久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握得极紧:“妹妹之前太苦了,她做王妃,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要拆散他们?”
“你有些捏痛我了。”寂桐的手扭了扭,从他手心脱出。
苏可久却又围住她的腰,将头搁到她的肚子上。
听了一会儿,才抬头嗔她:“儿子说,娘亲是个醋罐子,连姑姑的醋都吃。”
寂桐的嘴唇抿了抿,也摸了摸肚子,轻道:“不要学你爹当个大骗子,不仅骗娘,也骗姑姑。”
“这话我可不爱听,家中财政大权都上交给娘子,为夫身边连个丫头侍候都没有。每天睁眼闭眼见到的都是娘子。”
“我在你面前,就是个透明人,有什么敢骗你的?”
苏可久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你都跟谁学的,一套一套又一套的?”
寂桐随手从椅子另一头小桌上捏了个核桃米往他脸上砸去,却被他仰头拿嘴接了,嚼进肚里。
“跟个猴儿一样!”她这才解了气,想想除了关于杨烟的,他似乎真没瞒过她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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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可久将妻子哄了开心,才敛神说:“娘子,我刚刚的确骗了你,她做王妃,其实很不好。”
“嗯?”
寂桐猛地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又被苏可久妥帖地按了下去。
“别激动,你听我讲。”
他才解释:“当下吴王是不是风头太盛了?南到江南,北至檀州,中原济州周边数州,还有西北镇北军中——哪里没有他的事迹?”
“这样招摇,这样扎眼,阿嫣若嫁了,你说是福还是祸?于我们家,是福还是祸?”
苏可久声音越压越低:“到时沾了亲缘,即使我跟父亲不站吴王,也是瓜田李下,咱们家日后能安生吗?”
寂桐瞬间就明白了,帝王尚在壮年,父亲在朝中一直是保持中立观望,并不想过早和太子、亲王什么的扯上干系。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才乖乖道,“我懂了。”
“明白就好,我和父亲会努力叫咱们家,走得更稳,也更长远。”
就像他的名和字,“可久”,“毓”,“怀远”……
从年少到弱冠,每一步都要踩得实、行得稳,不能回头。
这点儿志向从未变过。
“你只需好好安胎,不要再乱想,给我安安生生把儿子生下来。”
苏可久又摸上妻子的肚子,却又不满足于只摸摸肚子,他靠近她的耳垂轻轻吻了一下。
小巧纤薄的耳朵瞬间泛起潮红,她偏过头和他亲吻。
他的手慢慢从肚皮往上挪。
在情欲轻泛的浪花中,苏可久听见心底又响起一声嘲笑嗤弄——“你果然是这样的卑劣之人……”
不安的唇舌在互相寻找和纠缠,他只能加重力气,叫腾起的焦渴波涛巨浪淹没掉那一声无望挣扎。
“疼!”寂桐却捂着肚子哼哼起来,因动情而导致肚子紧缩得难受。
苏可久立刻停下来道歉和安抚,直到痛楚缓慢平复下来。
他的眼眸却幽深不见底,某种思绪无声无息地彻底沉下去。
“大夫说不可以这样了。”寂桐才略带羞涩地提醒一句。
“好,好,不这样了。”苏可久立刻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