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谊」
但显然她盘算的过于理想化,既还在京城里混,她的“死而复生”便总得跟人解释,也还有人赖着她叫她负责。
下午杨烟便开始还债。
先去看了胡九、秋儿和他们的女儿,还不到百日的妞妞。
秋儿正在给妞妞哺乳,见着杨烟激动地奶水顺着薄薄衣衫往外淌。
索性解开衣服,叫杨烟拿只小碗来接,淅淅沥沥又接了小半碗。
杨烟呆呆地盯着她的胸口,原来女子做母亲,是这样子么?没了做姑娘的羞涩,也不怕在人前解衣了。
但看着她捧着的软软一团奶胖娃娃,又喜欢得不知怎么抱才好。
“到了百天,姑姑定给你个大金锁。”她捧着溜溜着大眼睛的小奶团亲了又亲。
胡九前头医馆忙完才回到卧房,急出了一头汗,边在脸盆里净手边道:“你一去便无消息,我去翰林院托张学士打听,可连他也打听不到。”
打苏毓婚宴上认识了,胡九和张万宁也有了些交情,偶尔张万宁会来找他讨些药丸。
“但他叫我安心,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真有点什么,早就传出来了。”
胡九的心之后才妥帖些,又不能在妻子面前焦躁,只能尽量按着担忧继续日常生活。
但此刻他拧布巾的手的确是抖了。
从少年起,认识陪伴这么多年,他早就把她当成了亲人。
“阿嫣……”回头时他忽然唤她。
“嗯?”杨烟一愣,他以前哪叫过这个,都把她当大兄弟待的。
胡九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哽咽着问:“这回受伤了么?”
杨烟绷不住,笑了,拿鼻子蹭了蹭妞妞的小鼻子:“你爹爹,生怕他的医术无用武之地。但这回,真没有。”
“圣上顾念儿子,不愿惩治我。所以,我就活下来了,个中详情复杂,以后会细细讲给你们听。”
杨烟此行主要还是来讨酒——秋儿从娘家学了酿酒手艺和秘方,京城里可还没第二家能媲美的。
但偏偏又不开店经营,一般人根本喝不到。
胡九叫两个小徒弟装了一车酒酿送到闻香轩。
——
小院中,杨烟倚着酒坛子盘算今明两日要走几家香铺子时,蔡行驾着马车迎着夕阳又来了。
“王爷叫在下接夫人回府。”进来后施了个礼,道。
……
“什么?”杨烟吓得后退一步,差点踢倒脚下的一坛酒。
“在下来接您回府。”蔡行恭敬垂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是,蔡牧史,前边你叫我啥?”杨烟捉住那个奇怪字眼。
蔡行抬了抬眼睛: “夫人?”
“这……不好吧。”杨烟将手按到身侧摞到胸口的酒坛上,“又没成婚,你还是叫杨……呃……”
“杨氏女”都死了,她都没姓了,叫什么呢?
“还是叫阿嫣吧。”杨烟道,叫小名总没错吧,顺便纠正,“也还是姑娘。”
说得却没有什么底气。
“阿嫣姑娘,但王爷嘱咐,得改口称夫人。”蔡行为难地解释,老老实实的面庞也皱了下。
就和皇帝睡过宫里侍女,随手赏个位份似的。韩泠给不了她封号,就给她身上盖个戳。
杨烟顿时羞红了脸,这不是把他俩的那档子破事公之于众吗?
果然是个贱男人。
她清了清嗓子,投降认输:“罢了,夫人就夫人吧。劳烦回殿下一声,夫人今儿真有点忙,明天再回吧。”
然后立刻换了卑微嘴脸央求:“蔡牧史,劳驾劳驾,打铁还要趁热,您瞧我这一堆酒还没盘点完。”
说着不由分说给蔡行往车上搬了一坛酒。
“这是给蔡牧史自个儿的,江南林家铺子的美酒。只给您,您别告诉殿下,好不?”
蔡行看她动作一气呵成,抿着嘴没言语,自觉不能得罪这女子,万一给王爷吹枕边风道他不是——转身上车,驾车远去。
之后人也没再回来。
杨烟松了一口气,继续盘算酒酿,想着京城有头脸的香铺子都得去打点。
叫他们知道“杨掌柜”其实没死,那只是名义上和王爷退婚的体面借口,以后她只是“阿嫣”,但闻香轩还得继续经营下去。
尽管上回“杀手事件”后众人推她做了行首,但此一时彼一时,不能自己惹了祸还强求别人顾念往日情分。
却还是隐隐担心,万一有人别有用心,揪着这小辫子不放,那为了铺子好,她只能彻底跟闻香轩割席……
想到这儿,更觉得耽误不了一点儿,立刻叫着甘姐儿随她出门送酒。
却万万没想到,是她多虑了,过程竟然异乎寻常的顺利。
——
到了刘家香铺,刘万里听到禀报亲自来接,拉着她话了好一会儿家常,直道:“姑娘的事儿,我们都清楚,能全活下来就好,以后有需要你可要多吩咐。”
态度谦恭得杨烟以为他被灌了迷魂药,好说歹说把酒留下两坛。
然后再走其他铺子,都是如此。
杨烟顿生疑惑,这是谁帮她打点过了?
询问广州香行徐老板时,徐适才托出:“是吴王殿下昨晚就派人请了香行行首一聚。”
杨烟简单回想了下,那时候,他们还在莲池沐浴……
想来昨日她提到要回闻香轩,韩泠就着人去打点关系,叫她今天回来不用再费力气。
杨烟没由来地想,他竟有心思一边安排这些,一边去跟她……哎,她的脸又臊红了。
马车在行当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把酒送了差不多,什么闲话都没有,这事就算这么过去。
提前把明天的计划也完成了。
晚上回到闻香轩,又陪李年儿收拾行李,她要暂时去赤狐军营陪伴白草几天,直到白草和楚辞的婚仪结束。
冷玉笙不知为什么要急吼吼地给楚辞成婚,定下日子时离婚期只不到半月,选在了端阳节。
此刻杨烟悠闲地窝在躺椅中,橘猫小玉懒懒地趴她腿上,凝视着烛影下墙壁上摇来摇去的人影。
五个小丫头往雕牡丹花梨木箱里码着香药,准备给楚辞也凑一箱百合香。
甘姐儿端出针线筐,坐到榻上继续给自己绣嫁衣。
锁着百褶的大红绸裙一角蓦地垂掉下来,红色穗子摇晃一阵,吸引了小玉的目光。
小猫立刻跃到地上,抬爪去晃穗子。
然后被甘姐儿悬着的绣花鞋轻轻点了点肚子,撵走。
时间走得缓慢悠然,这样平静的时刻,使杨烟在某个瞬间意识到珍贵。
或许是李年儿挑出某样不要的首饰,悄悄塞给跟她关系最好也最听她话的子夜;
或许是甘姐儿偶尔从嫁衣堆中抬起头,拿针在发间摩擦一下,撞到杨烟的目光,立刻羞涩低眉;
或许是小姑娘们忙完聚在窗下理云鬓,对镜拆了发髻梳头,互相编着发辫,研究某种发髻的结法。
阿月正埋怨江江给她梳的头难看,小玉倏地跳到她头上,将头发抓得更乱,将犯罪证据彻底破坏。
“就知道你向着她!”阿月将小玉扯开,丢进江江怀里。
小玉被江江搂紧,无聊地舔了舔爪上的毛。
前段时间她不在,而明天李年儿又走了,到了年底,甘姐儿会随游允明回故乡成婚。
以后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呢?
后来昏昏欲睡中,不知谁提议的,想今晚大家一起睡,床可不够,只能打地铺。
于是几个姑娘立刻忙活开,扫地铺了挡水油布、麻袋、蒲苇垫子,上边排了几张草席和褥子。
然后把枕头一人抱了一个,像睡大通铺般,在地上肩并肩挨着摊了开。
熄了油灯一起席地而眠,人人反而都不困了,互相缠着抱着,裹着被子继续聊天。
聊那些女孩儿们都感兴趣的东西,胭脂首饰香谱的白天聊腻了,夜里总想聊点别的。
比如晏相公家里的跋扈小娘子晏思兰又把来议亲的给撵出门,都十七了还没订下亲事。
比如妙墨堂的老板娘穆闻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秦听朝便宴请了全城的备考举子,还给文冠庙的菩萨捐钱塑金身。
比如——爹和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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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和娘是个称呼,是人牙牙学语时最先叫出的那几个字。
爹和娘像被子,天冷时能给人裹里边,再不惧寒风。
像蒲扇,天热时帮自己扇凉赶蚊子。
是饥饿时送到嘴边,热气腾腾、酥皮掉渣的肉酥饼。
是干渴时喂来的,一碗耐心吹凉的清冽甜水。
是撒泼打滚哭泣时的温言相哄,是即使打过屁股,还得推着人去吃饭的手掌。
是孩子还是一个孩子时,全部身心感官想靠近的怀抱和肩膀。
当然福田院里大家都没有父母,皆是孑然一身,彼此并不会有什么落差。
爹和娘,是多么遥远的称呼。
这里的八个女孩子,只有李年儿有个正儿八经活着的爹。
“但跟没有也没差,你们就忽略他吧。”李年儿大大方方地也“不要”爹了,加入了孤儿阵营。
“我可是石头缝里蹦的,没有爹娘。”子夜一贯嘴硬。
“我没见过爹娘,从记事起就在福田院。”江江往阿月身上靠了靠,阿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我也没见过。”阿月附和,“一个人不也长大了,也过得很好?”
从没有过的东西,谁会知道它好呢?
“但我想爹爹和娘亲……”年龄最小的阿春却直接哭了。
五年前一场大火将她的家烧毁,父母和兄弟姊妹都葬身火海,只有她被随从带出门玩,捡回一条命。
阿花也在低低抽泣,娘生病去世后,爹不要她了,将她卖了换走几斗米。
然后她偷偷逃出,路上被好心人捡到,带进京城送到福田院。
“我都恨死他们了!”她咬了咬牙。
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年儿风餐露宿吃的苦最多,却在假装睡觉,一个关于“娘”的字眼不曾吐露。
但她抱紧了杨烟的胳膊。
杨烟想起她说的:“你可真是我的亲娘亲!”
连忙环住她猛地搓了搓。
“我也很想我的父母。”杨烟接着道,“就像想买个关公面人,舔口桂花蜜糖,吃碗飘着香油的素浇面。”
“可以没有,但也会想。”
是一些回忆里细小而温暖的东西,以至于每次见到吃到,都觉得泛着淡淡的哀愁。
然后杨烟向上抬起胳膊,一个响指便燃起蓝盈盈指火,笑问:“要玩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