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德」
给杨烟送到王府后,冷玉笙只交代她等着,立刻带楚歌骑马离开。
夜里杨烟打着灯笼瞧着他安置自己的小院,草木葱茏,花圃栽种着芍药、茉莉、栀子、石榴和白玉簪,墙脚甚至有棵盛放的山楂树。
多数正值花期,红红白白在柔柔灯光下更显绮丽妖娆。
分明是个漂亮笼子,关进了一只渴望自由的小鸟。
留给她的只有等待。
但天知道她虽然常常嘴硬,心里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等待”这件事。
小时候见母亲日日在等父亲回家,她又在掩月庵等父母半年,后来带着白玉璧等了阿艮好多年。
这回明明是他死皮赖脸地叫她来王府,然后丢下她继续叫她等。
好像一个人只要许下个不知能不能兑现的承诺后就可以随意消失,留下的人便只有等待盼望。
她窝到榻上,倦倦翻了几册诗集。
发现千百年来,思妇诗中辗转反复抒情述说着的,也就是那几个字。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愁心如屋漏,点点不移踪。
……
侍女端来晚饭给她,她立刻丢掉书本去吃。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句倒是活学活用起来。
但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才能出去。
她才不要对着腰带、春水、栏杆、漏雨屋顶发愁,不纯粹吃饱了撑的?
她打了个饱嗝,推门出去溜达。
几个侍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虽不阻拦什么,但也是寸步不离,随她转了一遍王府。
真是个老大的府邸,曲折回环,比秦听朝穆闻潇家还要大,也不知道到底多少个院子,不是几进几出的常规样式,而是一个前后左右地连着数个,很容易就迷了路。
恰巧碰到罗管事,便笑问:“王爷去哪儿啦?”
罗管事态度恭敬,嘴上却有些结巴:“这……奴才也不清楚,应该有公事要处理。”
说完就匆匆告辞。
杨烟皱了皱眉,叫侍女带她回院子,却回身立刻把侍女关到门外:
“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不习惯有人跟着,王爷回来了叫他直接进来就成。”
她抬头望了望夜空,却是晦暗阴沉着,一颗星星也瞧不见。
——
此刻宰相府中,晏渚吃过晚膳把晏思兰留下要检查背书,《女诫》。
晏思兰一百个不情愿,头上桃花步摇都愁了歪:“爹爹,不背可以吗?您知道我讨厌读书。”
“你性子被为父惯得太野,再不束束,真就嫁不出去了。”
“可我就想赖在爹爹身边,赖上一辈子!”她又娇嗔蹭上来给晏渚捏肩捶背,一副孝女模样。
晏渚拍了拍爱女搁她肩膀上的手,哄道:“背过一篇就允你入宫看姐姐一回。”
晏思兰手上力气忽就重了,给父亲捏地呲牙咧嘴。
“真的?!不许反悔!”她开心地惊叫起来。
“老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成!”晏思兰立刻搬个凳子坐到晏渚对面,骄傲道,“其实我早会背了。”
说着背起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可爹爹,我总觉得书里说得不对啊,为什么女子弱了才叫美?被人欺负成狗也叫美?”
晏渚笑了,赞叹: “兰儿聪明,说得好。这里的弱呢,你可以这么理解,不代表‘孱弱’,而是‘柔弱’,以柔为用,是把‘柔’当作手段,柔可克刚……”
又温然道:“爹爹叫你读《女则》《女诫》,可不是叫你依着女德做事,而是知道祖宗对女子的规训。就可以站出来看看当下,学着质疑既成准则,那些不一定是对的。”
“若将来有男人用女德欺压你,你就可以辨别出来,更不用搭理,甚至还能还击他,而你也可以用女德做工具去约束别的女子。”
晏思兰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她也不想去欺压别人啊。
晏渚继续道:“当然,爹爹绝不会叫别人欺负你。”
但笑着笑着还是泛起愁来:“可到底什么样的男儿能入了你的眼呢?”
“兰儿,爹爹在外头听了不少风言风语,你总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晏思兰抿着嘴低下头去,沉默好一会儿才问:“爹爹,我看上谁就能嫁给谁吗?”
晏渚抬眸审视她一会儿,点头:“只要你看上的,即便是路边乞丐,爹爹也能给他捧到台面上来。”
“但,我兰儿心气这样高,定不会看上乞丐的吧。”
又暗搓搓试探。
“那是,我爹爹可是宰相,我姐姐还是太子妃,我难不成去做丐帮夫人?”
这句话又给晏渚逗了笑。
见父亲高兴了,晏思兰才鼓起勇气问:“爹爹,听说吴王的婚事取消了?”
晏渚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
晏思兰还要说话,他却起身就走。
“爹爹,爹爹!”女子追了上来,拽住父亲袖子。
“我乏了,你也早些睡吧。”晏渚甩开她,大步离开。
晏思兰却不依不饶追着:“爹爹,我喜欢他!”
晏渚的步子滞住,连胡须都气地拧在一起,回头喝道:“什么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你不能喜欢!”
“为什么?”晏思兰眼窝瞬间蒙上泪意,“凭什么姐姐就能嫁太子,我不能嫁王公?”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王公多的是,干嘛单单挑他?”
“我喜欢他呀,别人我都看不上。”
晏思兰抬袖子抹了抹眼泪。
晏渚踉跄着捂住胸口,许是心疾又犯,旁边侍女立刻送来药丸给他噙了。
“爹爹……您别动气。”晏思兰怕了,不敢再多说,慢慢搀扶他坐回椅子。
“你姐姐既嫁太子……你就不能再嫁吴王……这是基本的道理。你若想攀高枝做凤凰,不说老夫不答应,你姐姐也不答应。要么也把你嫁给太子做侧妃,总还是得矮你姐姐一头……”
晏渚气地连话也不能说好听。
“我没有,谁想压姐姐一头?她本就是嫡女,我自然比不了,但我也绝不做侧妃,没有不要脸到去跟姐姐抢男人。况且吴王又压不了太子,她为何也不行?”
“我才不要做凤凰,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想做乞丐,我就去做丐帮夫人!”
不知是正话还是反话,晏思兰又胡说一通:“我以为一直以来只有爹爹理解我、宠爱我,不曾想您也这样想我,以为我总是嫉妒姐姐,我就是个嫉妒虫!”
“但我没有,没有啊,我喜欢一个人也不行吗?”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哭到最后只能捂着脸跑开,找地方去舔舐伤口。
到底也不明白,平时父亲什么都由着她的,她还以为那是真的疼爱她,没想到她在父亲眼里,到底只是个嫉妒心强的庶女。
-
晏渚独自按了胸口一会儿,侍女又奉上茶来。
他接过茶碗挥手屏退室内两侧,才唤侍卫过来问:“娘娘交代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侍卫低下了头,为难道:“派了几拨人过去,但那女子身边一直有高手暗卫相护,近不了她的身。”
他顿了顿:“有逃生的手下回来说,高手根本就没正面露过脸,只用根什么丝线就能切人头颅。咱们已经损了几十个人。”
那场面仅想象下便会心有余悸。
晏渚握紧了八仙椅扶手,韩泠是真相中了那女子,竟派暗卫保护,动用的是赤影阁么?圣上也有参与?
真是个后患,成了碾不死的蝼蚁。
早知道在大理寺时就该秘密处决。
“吴王那边呢?眼线可有传来消息?”他呷了一口茶水,又问。
“他……”侍卫不敢说话了。
“说!”
“三日来日日流连花楼酒楼,还把闻香轩那女人接进了王府,给人晾着便又跑山海楼喝酒听曲儿去了。”
“果然是提不起的纨绔。”晏渚道,“还有呢?”
“……”侍卫欲言又止。
“还有事情?”
还是不敢吱声。
门外管家刚巧来通禀:“杜尚书来拜访求见。”
侍卫松了一口气。
晏渚瞧着半浑的碧色茶水,捋了捋心头思绪,然后放下茶碗,整理了下刚才被女儿扯皱的衣服。
吩咐:“叫杜尚书去书房小坐,本相这就过来,再烹两盏明前若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