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
冷玉笙后来才知道,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有她。
他一边命人收拾王府物件,准备继续迁徙,一边带着她微服出行,将虞都城游了个遍。
鹤来观街前夜市尝各色点心,山海楼吃丁香馄饨,烟雨台中饮流光醺美酒,南山山脚草场纵马,栖凤湖畔野炊,密林中捕猎野兔……
过去极讨厌的京城风景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但她又不只是那个“她”。
——
艳艳日光中,文冠庙里,杨烟站进尚值花期尾巴的文冠树下。
头顶是簇簇团团由白及粉再到红的状元花,张扬地开了满树。
树下是着利落窄袖白衫的“少年”,腰系缀玛瑙珠金边绸带,头戴赤色抹额,束飒爽马尾。
一身赤白和文冠花同样交相辉映,清风拂来,就是一阵花朵落雨。
冷玉笙竟觉得有些炫目。
自从跟他出来乱跑,杨烟恢复了男装打扮,却相当随意,一日扮书生,一日扮侠客,一日是行走江湖的幻戏师,一日又成了执拂尘的小道长……
身形又细又直,面颊轮廓分明,显不出成年样子,怎么看都是个俊俏少年郎。
每日都是新的奇特装扮,每日都是新的惊喜。
此刻他突然理解了自己兄长。
“翩翩玉树临风前,此处红颜——美少年。”
到了举子聚集之处,朗朗读书声中,从来不酸的人也酸了起来,冷玉笙赋了句诗。
杨烟踏着满地落花,以折扇敲击手心,沉吟着走到他面前,翻转扇子指着来来往往的书生。
接道:“公子王孙芳木下,清诗妙笔伴花眠。”
借用的是《饮中八仙歌》和 《代悲白头翁》。
“从去年冬日就想见文冠树开花,托公子的福,终于见着了。”她称他为“公子”,笑得灿烂。
又想着去日种种,萧玉何如何兴高采烈地介绍文冠小庙,她如何见到林微之和游允明在后院池边解剖小鼠……
时光飞逝如流水。
她拉着冷玉笙去了大雄宝殿,殿内修缮工事正在进行,工匠站在梯上,小心翼翼地给释迦牟尼贴金箔,映得整座大殿光彩熠熠。
俨然成了名刹,谁还记得文冠庙多年前荒草离离的样子?
“我早说过,秦大哥担得起儒商之名。文冠庙里风景也好看,来来往往的书生也好看,墨也好闻。”杨烟深深嗅了一口空气。
冷玉笙翻个白眼,守着他这么英俊潇洒的,竟还惦记着什么漂亮书生!
小沙弥比去年又长高一些,见他们穿得露富,便过来讨香油钱。
杨烟熟稔从冷玉笙腰间钱袋中摸出锭银子给他。
“真当是自己个儿的了?”冷玉笙抬手按住钱袋。
“就是自个儿的。”杨烟拍了拍他的腰,扬头道。
也不知按到了男子哪儿,他立刻涨红了脸。
看了一会儿给佛镀金身,又转到菩萨身后去瞧诗墙,杨烟他们的酬和诗还在,胡易的小诗却已然斑驳了。
“莫叹江湖失意多,星河璀璨掬柔波。归来但与知音醉,清梦何妨作酒歌……”她喃喃念了一遍,又在旁侧找到了张万宁的和诗。
知音归来,多么遥远的愿景。
杨烟立刻从袖中摸出准备好的小瓷罐,拿手帕蘸着油脂仔仔细细往墙面涂。
“干嘛这是?”冷玉笙抱起臂膀,又不高兴了。
“涂涂油总能多保存些时间,以防以后找不到了。”
多少人来此寻觅胡易,她和张万宁又在诗中找到彼此。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从来是世间最难寻的灵魂共振。
“真是满墙的酸臭。”冷玉笙气鼓鼓地出去了。
在外头转了一圈,又回来,问杨烟要了储墨毛笔,他也要写。
“怎么不嫌酸臭了?”她笑问。
“本王可不闲地作诗。”他不屑道,一板一眼在她的诗下题了几个字又画了个箭头指向张万宁的诗。
杨烟凑过去看——“知音成旧事,劝子莫风流 。”
她咽了咽口水。
而趁冷玉笙转身的功夫,又添了两句找补回来。
——
又一日好天气,杨烟带冷玉笙去了福田院。
这回她换了宽袖长袍,袖子里藏了满满当当,准备给孩子们表演幻戏。
李秀才正在教孩子们识字读书,他们便在院里闲逛起来。
福田院管事向前来跟她打招呼,热络道:“有了姑娘出的好主意,今年开春十三岁以上的都送出去做帮工了,给官府省了一大笔开支。”
“多亏管事辛苦奔前跑后,否则哪有铺子愿意要人?”杨烟客套,“见了魏大人,我定跟他说说,得给您一笔奖赏。”
“哪里哪里,都是在下分内之事。多谢姑娘提携,您是魏大人跟前红人,有您称一个‘好’,许某已经很受用了。”
许管事走后,冷玉笙拽了拽杨烟袖子,质问:“你这是在搞什么裙带关系?什么时候又成了魏凛松身边红人?”
“结交魏大人有什么不好么?”杨烟翻了翻眼皮,跑一棵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我帮官府解决流民问题,官府帮我们商人降低用工成本,孩子们有书念、有工做,互利互惠怎么就成搞裙带关系了?”
她问他,却叫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杨烟索性继续道:“《礼记》中讲‘大道’,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韩泠,福田院是好的,若是失去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和老人,自可在此保全性命。但我总觉得,救助孩童,不是官府简简单单拨些粮食钱款就算完,还得教化,教他们长大,成为有用的人。否则,孤儿长大,还是流民。”
“流民复流民,流民何时了?”
冷玉笙笑着“哼”了一声:“大道理可真多。”
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望着她。
“怎么就成大道理了?你一看就没做过流民,可我做过啊。”杨烟抬眸。
男子目色怔了一下,想起几年前的七里县城门,那个倔强的小叫花子。
杨烟拍拍胸脯,往记忆深处挖掘。
“流民里,能活下来的,十中有一,也只是活着而已。为了生存,偷或者抢,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时间久了,甚至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
“但你知道吗?我差点被人吃了——是真的吃了。”
她想起那个黄昏拿破瓦片走向她的老人,动作便手舞足蹈起来,像在描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
“你若经历过这些,是不是会对人世失望透顶,会不会也想去报复别人?”她问。
冷玉笙蹲下身子,握紧她挥舞的双手,咬着牙只想把那些禽兽剐了。
“若一个人从小没被善待过,不被像个人一般尊重。便没有人会相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好,即使长大了,只会成为戕害别人的恶人。恶恶循环,无止无休。”
然后她语调轻快起来,终于从记忆里挖出一件开心事。
“我流浪时,有回实在饿得受不了,去人家家里偷饼子,偏偏遇到了好人家,不仅给了我饭吃,还让我在牛棚睡了一晚。我当时就决定,即便是死,将来也绝不做鸡鸣狗盗之徒——”
话音未落,就被身边人捞进怀里。
“ 不说了好不好?”他只能想到用吻去堵她的嘴。
但杨烟慌地推开他:“哎呀,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是个‘男的’,别叫别人看笑话……”
可这样一来,男子的脸就没处躲藏了,她见他眼中竟盈出一滴泪水。
杨烟抬手给他抹了去:“当不成流民都急哭了可还行?这又不是殿下的错,怪就怪你生来就没有忍饥挨饿的烦恼,所以才瞎想些其他有的没的。”
冷玉笙努努鼻子,问她:“可你有什么能耐说动魏凛松给管事奖励?不觉得自己在瞎应承人吗?”
杨烟尴尬地抠了抠手,笑得谄媚:“我是没能耐,但殿下说不定有?”
冷玉笙站了起来,他就知道她总是算计他,原来搁这等着呢。
杨烟立刻跳起扑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撒娇:“殿下,小的真是三生有幸能给你做狗腿子,你也赏我块骨头瞧瞧?”
“噗嗤”,男子又笑了,回身将她耳朵揪起,“你要不要脸哪……”
“你说呢。”杨烟嬉笑着反问。
目光带着勾人的热意。
冷玉笙放下了手,沉默半晌突然搂过她的脖子,贴近她:“叫两声听听……”
杨烟咬了咬嘴唇:“你是说——汪汪汪吗?”
冷玉笙觉得心尖儿都被挠到了,左右瞧了瞧,正午院子里的确没什么人,才拽着她转到树后,狠狠咬了她脸颊一口。
“真想在这儿就把你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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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午后,孩子们便看上了精彩幻戏。
杨烟先拿彩球彩绳摆弄过,又拿出可以碰撞出乐声的风铃,手中放飞出数只小纸鸢。
然后捉到一只握进手里,再翻开手中却飞出一只真的小鸟。
还有她的拿手好戏——御水,将水珠定在半空,任孩子们去扑,溅一身水在身上……
孩子们看得无比开心,冷玉笙坐到树上,俯视着能看清她的小动作,嘴角也一直翘着。
只是在某个时刻,莫名感受到周遭有股陌生而凌厉气息。
他从树上跃起,往附近房顶追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