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为君翻作琵琶行
作者:王尔尧   女扮男装的她桃花有点多最新章节     
    「绝响」
    冷玉笙走到房门口时,身穿隔离白罩衣,连头脸也护住的胡九刚从房间出来。
    见他要迈步,胡九忙回身将门阖紧:“殿下,小的有几句话,劳烦移步跟您交代。”
    胡九带他走到廊下,寻了个阴凉通风处,躬身作揖道:“阿嫣和师公子情况都不太好,我得给他们带走观察治疗。”
    “什么意思?”冷玉笙有些听不懂,要去抓他衣领,但胡九迅速后退一步。
    “殿下不明白?”胡九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只得费心解释,“这病从口入,那井水全是脏污,他们泡里边——”
    还未说完就被冷玉笙打断:“我去看看她。”
    说着转身就走。
    “她不想见您。”胡九只能抬高声音,“您去也没用。”
    冷玉笙忽地转回身,神色有些委屈:“为什么?”
    “因为京南路还有一摊子事要管,每天有无数百姓死于疫病。泽县聚集的医官还没派下去,被道人搅乱的局势也要收拾。殿下,您的责任还很重,不能任性。”
    胡九道:“阿嫣交给我,您可以放心。不出一个月,活蹦乱跳还给您。”
    一个月?可他立刻、马上就想见着她。
    “你怎么确定她一定病了?我得听她亲口说。”冷玉笙根本不想听他叨叨。
    胡九慢吞吞说:“刚看她身上已经起了红疹,今夜准会发起热病。耽搁一天,便会严重一分。”
    冷玉笙身体只僵了一下,立即往房间跑。
    -
    “殿下!将军!”胡九小跑着追过来,赶到时见冷玉笙已经在叩门了。
    “阿嫣,你叫我瞧瞧你。”他尽可能把情绪压住,声线放到最柔缓,并不敢破门。
    阳光映照中,能隐约看到房内一个人影渐渐接近房门,但在离门不远处停住。
    “你来干嘛?”隔着门板,人影问他,声音有些虚弱,有些疲惫。
    “没事儿,就来瞧瞧你。两三天没见了,想你了。”
    听见这话,胡九连忙后退几步,左瞅右瞅,寻了一棵树避了避。
    “哎……”杨烟叹了口气,嗔道,“你走吧,我果真病了。不能传给你,而且,很丑。”
    “谁嫌你丑了?”
    “我嫌啊。”里边人影叉了叉腰,“要是现在给你看到,我可就宁愿搁井里直接淹——”
    “死”字没说完,门瞬时就被破开。
    冷玉笙站在门口,没敢往前走,定定地瞧着她。
    杨烟连忙拿袖子遮住脸,慌张退回到床上,放下帐子。
    然后帐里迅速起了一下一下的抽泣声。
    冷玉笙哪见过这阵仗,她也不曾在他跟前娇气过,但就这么娇弱一下,他便立刻投降。
    他又退出去把门带了上。
    “瞧……瞧过了,阿嫣……我错了。”冷玉笙贴着门低声安抚,“你先回去治病,想吃什么就说一声,我想办法去给你找,等我忙完就去看你。”
    他侧耳听了听门里动静,哭泣声渐渐没了,刚想离开,里边人又问:“殿下,师公子会如何处置?他还能活着么?”
    一些事情冷玉笙不想现在告诉她,只道:“先给他把病治好再说。你甭管他了,安心养自己身体。”
    空气又静默起来,许久杨烟才冷冷淡淡说:“知道了,您回吧那。”
    冷玉笙右手握住拳头,愣是没敢往门上拍,最后只用左手抱了抱,转身欲走。
    “还有——”杨烟又补一句。
    他立刻收回腿。
    “我见着胡易了……”
    ——
    “瞧……瞧过了,阿嫣,我错了!”
    离开明州回泽县的马车车辕上,胡九眉飞色舞地跟邱大仙比划小王爷在姑娘门口如何如何的期期艾艾,邱大仙嫌弃地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烟蜷缩着躺在车内,脸上遮着白布,三伏天里裹着毯子仍然瑟瑟发抖。
    明明第一时间就喝过药了,可很快浑身发痒,上吐下泻,胳膊腿也都发了肿。
    有胡九在她不担心治不好,只是满身满脸的红疙瘩叫她痒得发疼,只能尽力将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
    马车的摇晃中,她昏昏欲睡。
    鼻尖似又嗅到了腐臭气味,黑沉沉冰冷井水里什么也看不见,翻身也艰难,她只能攀着井壁由着自己下潜,即使一直憋着气,还是有无边无际的臭味蔓延,冷意如尖刀般刺入身体。
    她记起挂满头颅的定州城城墙,被血光淹没的掩月庵,逃难时见过的饿殍,来京南路途中遇见的病尸,庙堂的每一次细微动荡,都是百姓的山崩海啸。
    她闭着眼睛,摸过一样东西,推开,又摸过一样东西,再拨走,摸到了冰冷的、僵硬的、膨胀的一只手,却不是师意玄,种种柔软粘腻冰冷的触感叫她心惊胆战。
    她终于摸到了他手上的戒指。
    那么漂亮的一对宝石戒指,一紫一白,妖冶又纯净,如今只剩一枚。
    她握起他尚有一丝温热的手,拦起腰艰难地往上拽,拨开身侧浮着的污物,翻到一具不知扔进来多久,浑身鼓胀冒水的尸身上……
    杨烟猛然惊醒,抑制不住又呕了出来——所幸身边胡九给她放了个小桶。
    胃里东西吐了个干净,她举着水袋漱了漱口,才撩开车帘吸口热气,向外张望。
    她看到了师意玄。
    但他不是坐在马车中,而是瘫坐在铁制围栏框起的囚车里,囚车正与马车并行。
    师意玄褪去长袍,光脚套了件普通兵丁黑衫,僵尸一般垂头愣在那里,黑发铺散在胸口,将苍白的、同样爬满红疹的脸遮住一半。
    俊美的脸愈发鬼魅妖异。
    他怀中抱琴,纤长手指死死捻住一根琴弦,白色戒指迎着阳光一闪。
    杨烟扒住窗框,眼泪从眼窝中扑簌滴落下来。再早一点,早一点点就好了吧。
    到底,到底什么都改变不了。
    -
    “师意玄!”杨烟聚了力气,唤他一声。
    师意玄才僵硬地抬头,但见着是她,翻了翻眼皮,硬挤出个笑来。
    杨烟也向他笑,但无法表达她的歉疚。
    赶囚车的士兵瞧见了,立刻催马往前走。
    眼见车子离她越来越远,师意玄不知怎么竟有力气跳起,向后爬去,隔着栏杆翕合着嘴,似要问她什么。
    “胡九!胡九!追过去!”杨烟拍着窗户叫道。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以后再见不到他了。
    胡九不知她在发什么疯,但不管她发什么疯,他也会陪她疯的。
    他扬鞭驱策马匹赶上来,差点把邱大仙颠下车去。
    两辆车终于再次并行。
    “师子旷,你说什么?!”隔着窗户和铁栏杆,也不管脸上布巾早就被风吹走,杨烟问师意玄。
    两张同样长满红疹的脸四目相对,那是一同坠入过黑暗的证明。
    不再是艳绝旖旎、楚楚可怜的戏子,而是普普通通的,甚至叫人生畏的一双病脸。
    师意玄又张了张嘴,她看清了他的口型——“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么?
    他明明要去寻死,她却非拖着他活下来,再承受一场病痛和牢狱磨折。
    杨烟低下头去。
    师意玄却是明白了,退回去捧起蕉叶琴就要往囚笼上砸。
    “子旷!不要!”杨烟从窗口探出身子,几乎撕破喉咙,“你问我为什么不要你死,我觉得就算死也得有尊严地死,不是畏罪自杀,不该死在大火中也不该死在水井里。你不喜欢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告诉他,你不愿意!”
    士兵的长枪立刻穿进笼子,轻巧挡住琴的下落,琴弦发出“噔”的一声震响,余音嗡嗡。
    师意玄的手定住了。
    “不是琴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杨烟嗓子已经哑了,“我们有什么错呢……”
    那双手本就是弹琴的手。
    她抹了把眼泪,缓缓道:“你给我弹首曲子吧,清角公子天下独绝的琴声,我怕以后听不着了。”
    师意玄瞧了她一眼,终于笑了,收回琴退到囚车中盘坐起来,没有焚香净手,没有调弦扫灰,抬手拨出如珠落玉盘的清泠响声。
    然后天地万物都安静了。
    士兵、马车和马匹皆停下来,陶醉听曲子,暑日热浪里登时有凉风瑟瑟袭来,是白乐天遇见琵琶女的那个永恒秋夜。
    那是——名曲《琵琶行》。
    男子细长的、仔细留着漂亮弧形指甲的手指在琴弦翻飞。
    杨烟听到有一盘珠子在滚,有一腔愁情在诉,叹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渐渐如落叶飘零,却又忽地迸如银瓶乍破,才缓缓婉转着低回下去,一泓泉水荡漾而过,萦绕如霜钟余波。
    她说,莫辞更坐弹一曲,他便为她奏了《琵琶行》。
    ——这是杨烟见师意玄的最后一面,也是清角公子一生的绝响。
    后来有丹青手把他囚车中的弹琴一幕描了幅工笔画,画里有清风吹广袖白衣,俊俏儿郎飘飘若仙,鸟雀翩然绕飞,有马车中俏丽佳人抬帘爱慕偷看、入神倾听,连林中小兽也缱绻忘归……
    他就永远干干净净地停留在那个夏日午后。
    弹毕后师意玄端坐在车上,神情坦然,不似之前颓废,好像把想说的都说了完。
    只留了一句,要去说给另一个人。
    士兵抹过泪后,囚车继续赶路,很快超过了杨烟的马车,带着男子一直往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