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老虎吃了家中牲畜。可以算是罪恶么?
杨暮客觉得不算,这大抵便是生命权的冲突。那当下天妖袭击车队,与野生老虎袭击无异。可以归结为野性,可以归结为无知。但决不能归结为冒犯。
况且大的认了错,有求饶之心。它们没能造成食人的既成事实。这两只天妖,和那些妖国的猴子不同。不可不问而杀。
杨暮客等天上巨蛇法相归于真灵落在他身旁后,才开口说,“还不让你儿束手就擒。”
“我儿莫要挣扎。”
乾坤阵中的游隼合着翅膀蹲下,胸脯贴在地上。它也是个爱干净的,羽毛竟然没被沼泽里的泥水污染。
杨暮客手中法诀停下做法,但并且撤去法诀。端着手掌,问那大游隼,“你是候鸟,既能口吐人言。想来是在他处学得。秋冬在何地生活?”
大游隼紧张地看了看杨暮客肩膀上的小蛇真灵。“小妖在翅撩海边陲小岛修行。沿着南方儒马国边境绕行抵达此地。至于人言,吃多了那些猴子,零碎学了些。小妖未曾吃过人。翅撩海有赤鹤朱淮天尊庙宇,白海主亦不曾驱赶我等天妖。所以每五十年可回一次翅撩海。我儿去岁才从翅撩海迁徙至此。”
这游隼报上家门,言说根脚。赤鹤朱淮是谁?杨暮客哪儿知。不过既然是天妖庙宇,那定然绕不开朱雀行宫。玉香如今是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那理当交给她来处置。
杨暮客冷声说,“季通。”
“小的在。”
“将宝剑还与贫道。”
“是,少爷。”
季通双手将宝剑托起。杨暮客左手依旧托掌掐诀,右手抓住宝剑剑鞘鞘口。拇指在剑格上轻轻一弹。嗡鸣声久久不散。
马车上空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鬼手持宝剑的形象隐约浮现。小游隼被那剑刃刺眼的光芒逼得低下头颅,仿若叩拜之姿。
长剑本是自虚空而来,兮合真人以洞天法藏于杨暮客身后。
其实杨暮客早就察觉,每每手持剑柄,并未有持物详实之感。唯有因他与归元师徒因果,才可动用。但如今经季通使用后,经杀伐煞气洗染,杨暮客再握剑鞘已是实物之感。
裹着煞气的宝剑在杨暮客手中可与在季通手中完全不同。
这是货真价实的真人法剑,不知过往剑下有多少邪祟亡魂……虽然当下可用只有些许斩杀猴妖所得煞气。但“兵者,杀伐之器”那种威吓已经让大游隼战战兢兢。大游隼此时才明白,这小道士要比那巨蟒法相真灵更可畏。
剑格落在鞘口咔哒一声。杨暮客瞄了一眼伏地不起的小游隼,再看看远处也蹲坐乞怜的大游隼。
哼了一声大袖一挥,那小游隼滚地三圈。一身花羽尽是污浊。还不等小游隼抬头看他,杨暮客屈指一弹,一道劲风裹挟砂石噼噼啪啪落在小游隼的头上。
撒气了么?算是吧……
“玉香,既是天妖,该由你来处置。”
车厢里玉香的肉身道了一声,“是。”
杨暮客将宝剑插回身后的虚空,大鬼威压渐渐消失。他撩开车门帘进了车厢。玉香起身万福,随后走出了车厢。
贾小楼歪着头盯着杨暮客看,想从这弟弟身上看出些名堂来。
“我那婢子不是只会些祝由之术么?怎地天妖该她去处置?”
杨暮客嘿嘿一笑,“姐姐可知祝由术是什么?”
小楼哼了一声,“又要寻话来诓骗我了是吧……”
“诶。小楼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杨暮客凑上前坐近些。他继续说,“祝由术本是巫医之术。大祝掌六祝,事关天地,小祝掌祭祀,贞吉凶。玉香通晓祝由之术,自然有处置天妖的办法。弟弟修行道法,学得尽是些降妖除邪之法,天地自然之理。对于如何处置这些虽冲撞了礼法,但本意非恶的妖精。弟弟实在不会。”
小楼隐隐觉得杨暮客所言确实有理,但她偏偏又觉得杨暮客在隐瞒什么。贾小楼的直觉是对的。她是天妖真人的俗身,天妖迦楼罗本乃朱雀行宫祭酒,祝由之术本就是她最擅长术法其一,尤其擅长大祝。否则青灵门里也引不来天上仙官注视,青灵门大醮更是与锦旬法天象地旗鼓相当。
没多会车厢竟然叮叮当当响了两声,季通一张大脸在车窗上露出来。
小楼皱眉看着季通,季通讪笑一声,哈腰问好,“东家,玉香姑娘让小的拆了车厢上的板子。扰了二位兴致,还请见谅。”
“赶紧去忙!”杨暮客一旁挤挤眼睛。
“诶。”
贾小楼一把揪住杨暮客的耳朵,“本姑娘才反应过来。你这小道士曾言说你筑基的本事都没。外头那些可是天妖,它们又怎会轻易放过你。你又拿了什么去敌对降服?而后你又差遣玉香去处置。玉香若是一个寻常婢子,纵然会些祝由之术,又怎能压住那些妖精。你如何信心笃定地进来陪本姑娘聊天?”
杨暮客哎哟哎哟了几声,脑袋凑了过去,生怕贾小楼把自己的耳朵扯下来。“小楼姐先松手。”
“不松!”
杨暮客拿胳膊肘撑着,半个身子挨在卧榻上,“小楼姐觉着同样是拿着刀的厨子和兵士,谁更善杀敌,谁更善做菜?”
“自是兵士杀敌,厨子做菜。”
“诶。这就对了。”杨暮客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修道也一样。有兵士,有厨子。贫道所在上清门,乃是高门大户。他们这些个游神呐,岁神呐,亦或者些个大小宗们,并不是畏惧贫道。是畏惧贫道求道的宗门。”
听了这话小楼咬牙切齿,揪得更狠,“我就说你这一路怎地有恃无恐。原来是高门大户的弟子,有个好出身便得意忘形。”
哎哟哎哟,“小楼姐轻些,要扯掉了。”
“那婢子是个会祝由术的,她会巫医之术,便是本姑娘扯下来,她也能给你装回去。”
“您跟弟弟使气作甚啊?”
“今儿一早你不还跟我那婢子使气儿,我怎么就不能跟你使气儿了?”
“能!能!”
小楼忽然不露声色地问,“我那婢子既是会祝由术,又师从何处?”
杨暮客顿时眨眼抿嘴,仅仅一瞬,笑呵呵地说,“您是朱颜国贵人,自是要有人呵护,有人许她前程,便跟来了。”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这点杨暮客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对于贾小楼的追问,他还是没有完全准备。毕竟贾小楼是大修士的俗身。虽忘却旧事,但性命未改。可能一不留神,便被小楼俗身问出了破绽。
“我那义父,你那师傅。如今又在何方?”
“弟弟不知啊。”
“你既是高门弟子,那义父便是高门修士。本姑娘问,既然义父是高人,为何要收我为义女?又怎能收你做弟子?”
嘶。这是刨到根儿上了啊。杨暮客想用一句缘分含糊过关,但小楼岂能轻易放过?
杨暮客不掐法诀,脑海中河图洛书变演算起来。经过演算,杨暮客发现任何谎言都会被小楼揭穿,那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说谎。
“师傅在西岐国等有缘人,弟弟便是有缘人。姐姐在山中与弟弟相处一年……”
杨暮客巴拉巴拉将西岐国小楼忘失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有谎话么?没有。但是有隐藏么?那可就多了。
小楼是天妖他不说,小楼要证道真人他也不说。师傅是阳神真人他不说,师傅仇敌众多他也没说。青灵门小楼参与斋醮他不说。
但杨暮客非是人身,杨暮客说了。玉香是高人引荐,护送小楼,杨暮客说了。
但终究还是说了唯一的谎话,小楼在邪蛊一事中受惊,丢了魂。前后呼应。如此小楼便是去问季通,季通也不会出岔子。说完了杨暮客长吁一口气。
听着听着小楼松开了手,待杨暮客说完。小楼瞥着窗外,“我羡慕弟弟可以长生久视……但本姑娘也相信,即便我是凡人也能活出别样精彩。弟弟说了这么多,可有证明之物。”
杨暮客伸手袖子里一掏,摆到桌面一个小棺材。棺材里尽是些珍奇饰物……
小楼一看便信了。这些个饰物她都不喜,杨暮客一个修士,也没必要准备这样的凡俗东西。那么只有行商之名才会采买这些物件。
“弟弟。若以后我老了,你还是这般样貌。见着姐姐会嫌弃么?”
杨暮客眨眨眼,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是真的,那理当不会嫌弃。似如感同身受般,“弟弟不会嫌弃,但会心疼。”
小楼展颜,“那便活该你心疼……我若死了,便由着你一生挂记。”
杨暮客久久不言……
玉香进车厢,发现气氛凝重。不敢开口。
杨暮客叹了口气,“姐姐车中歇息,我随玉香去看看她处置的情况。”
“去吧……”小楼兴致缺缺地挥挥手。
两只游隼在不远处并排站着。一动不动。
杨暮客下车小声问玉香,“怎么安排的?”
“婢子传法,要其在此地候着。不得作孽,待婢子东行终了,接它们去万泽大州。”
“你敢外传青灵门妖修之法?”
玉香噗嗤一笑,“道爷也莫要小瞧了婢子。除却青灵门心法,婢子也是一个妖丹化形修士,修行近两千年,总还是有些心得体会。”
杨暮客撇撇嘴,“还不是删删减减,拿着青灵门的玩意糊弄人。若要贫道来说,你直接收为手下。你贵为朱雀行宫的行走,有两个传信天妖,有何不可?”
待二人走近,这两只天妖战战兢兢。它们此时才意识到这天大的机缘。尤其是大游隼,万万不敢惹了小道士不快。
“婢子可不敢如道爷这般逍遥。婢子不曾去过朱雀行宫,人家认不认婢子都是两说……”
“嘿。贫道也一样啊。”
“道爷习得正法,婢子无有……”
杨暮客不搭这一茬,“尔等如今听了我家玉香的劝诫,那日后便要修行正道。即便当下没有正经门路,但也不要去翅撩海了。那里如今是龙种做主,若被逮去当做灵食,我等照顾不及。此地离中州又太近,不要往东去。这儒马国边上的猴子随意狩猎,贫道允了。只要不入其国境,它们便是仇视尔等,尽可报上朱雀行宫的名号。”
“是。”大游隼谨慎地点了点头。
马车上木板拆了干净,山间下坡走得飞快。
太阳下山后在一个山洞里面歇息。
这山洞是雨水冲击形成的溶洞,钟乳石倒挂无数。哗啦啦流水声在空洞的地穴里回荡。
杨暮客闲来无事出去到沼泽边上钓鱼,季通提着桶和马扎跟在后头。
夜钓享受的便是晚风与清静。篝火的噼啪声下,大自然的底噪被耳朵忽略后,看着鱼线上的浮标泛起一圈圈涟漪。
杨暮客提杆一甩,一条大鱼落在桶中。季通将鱼挂在钩子上,眯着眼看着秤砣线,“少爷,鲶鱼,七斤六两。”
杨暮客咂嘴,“忒小了。”
季通嘿嘿傻笑,“够吃了。”
“放了。谁吃这腌臜东西。”
“小的。小的吃。”
“那回头贫道告诉玉香不用准备你的饭食。”
“别。小的这就放了。”
忽然间杨暮客看着一个纸鸢扑腾腾飞到水泽之中。
杨暮客把鱼竿递给季通,“坐着看好。”他起身踏水走进沼泽。
追着那纸鸢走了大概二里路,此地芦苇丛生,纸鸢落了一地。有些被水浸泡烂掉了,有些浮在水面。像是纸船……
杨暮客并未拆开这些纸鸢看,只是好奇怎会有纸鸢飞到此地。而且时日不短。纸鸢可飞于炁脉,自然不惧雨水。既然泡在水里烂掉,那么便是非一两年的事情。爽灵飞出体外,掐遁土诀沉入地底。
一具尸骨蜷缩着被埋了几十年。
爽灵走进阴间,“喂,起床了。”
尸骨转头看向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里?”
“该是贫道问你才对。”
“我?我……忘记了……”
爽灵叹了口气,这野鬼是个没有根骨的。此地没有阴司,他在阴间沉沦已久。怕是生前姓氏名谁都记不得了。也许没几年就散于天地。
爽灵掐覆土诀将泥土翻起,尸骨露出地表。他引着那野鬼走出阴间。反正大晚上,也不怕阳气把这野鬼蒸散了。
“这些信都是写给你的。看看认得不……”
“这……认得……学生认得!是学生妻子的……”
爽灵回到尸身,杨暮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口袋,抖了抖,“去,把自己尸骨收殓好装进袋子。贫道带你回家……”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