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蔽待散会后匆匆去了芙蓉园的内院,看望裘太师。
近百岁高龄,被一剑刺穿了臂膀,又是这样的炎夏,愈合起来不知要多久。哪怕太医院用了最好的药物,裘太师依旧低烧不退。
低烧便不能用冰桶送进屋内降温,刚刚饮酒体热的赵蔽一来到屋子便浑身大汗。
看着床上躺着的裘太师,赵蔽轻声走过去。他不太敢直接喊醒师傅,只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满怀心事。
门开的时候裘樘已经醒了,睡了一下午,此时并无多少睡意。但头昏昏沉沉,不大愿意睁眼。听着一旁年轻的圣人坐下,但圣人也不出声。
裘太师有气无力地叹息一声。“圣人不回屋歇息,来老臣房中可是有事询问?”
赵蔽惊慌地起身,“裘师傅,你的伤可好些了?”
“圣人若是早些懂事,老臣的伤便能早些好了。”
“朕……朕……定然好好修习课业。”
裘樘睁开眼,看着赵蔽灯光下手足无措的样子。“今夜与百官可游玩欢畅?”
“欢畅……”
裘樘嗯了一声,“那便好,他们都是未来中兴家国的基石。您要学习如何看明他们的心思,如何指使他们做事。谨言而慎行。万万不要被他们看穿了,那样的话,这些人行事起来便百无禁忌。”
“朕定然努力。”
裘樘也觉着说这些无用,看着床纱说,“老臣此回遇刺受伤,怕是也撑不得多久。本想开科后便退下,留给圣人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圣人便可以与他们共同进步。但怕是等不到开科了。泰隆好文采,好学识。但如今他是工部侍郎,圣人不可依仗。米太傅退下之前,已经清扫了吏部。如今吏部空缺,需有人补上。圣人可有人选啊?”
赵蔽抿着嘴思索很久,他一向不关心朝政,初登大宝,又哪儿来的人选。那高尚书京都名声一向都是好的,但米太傅竟然能查出高尚书与玢王来往甚密,且宣王作乱之时,起了坏作用。那吏部还能有人可信么?毕竟高尚书可是圣人祖父钦点,掌权八年。那吏部怕不是铁桶一块,怎还能有干净的。
裘樘无奈地说,“圣人若觉着无人可用,老臣推一人,吕枝……吏部员外郎,官位四品,米太傅学生,科榜三甲之末。是个能吏。”
赵蔽眼珠转了转,“师傅,吕枝不是还有悬案未决么?都察院密报吕枝向高尚书行贿。但行贿之人如今还未被捕。”
裘樘咳嗽一声,“有人便要用,既是悬案未决。那便待悬案决定之后再言罪行。国家不可空转,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吕枝是吏部的老郎中了,这吏部有什么病,那人只需望闻便可诊治。如今他带病提拔,怕是要铆足了劲去做出一番事业。”
赵蔽为难地问,“师傅不怕那人破罐子破摔,扰乱了吏治么?”
裘樘笑着摇了摇头,“你既然不喜欢吕枝,那便算了。”
“朕没说不喜欢。”
裘樘又咳嗽了两声,“老臣身体不适,难受圣人恩宠,要歇息了。”
“那朕不打扰师傅休息。”
待赵蔽退出房内。裘樘倍感疲惫。脑子里好多事情,五天……能做得完么?
第二日天亮,百官在芙蓉园迎接圣人回宫。正好在议政殿与圣人一同朝会。
朝会之后太监推着轮椅,裘太师将六部员外郎以上的官员都唤去议政殿,进行廷推。
六部内阁如今缺了一个吏部尚书,两个吏部侍郎。工部缺了尚书,户部缺了一个侍郎,一个员外郎。礼部尚书裘樘如今兼着,礼部三个侍郎、郎中俱在。刑部满员,宋钰便是员外郎。兵部亦是满员。
查宣王一案,宋钰登天。这是天大的殊荣。如今他这个庶子在京都宋家已经高过其哥哥的地位。宗祠里宋钰单开一页,与哥哥并齐。家主虽还是他哥哥,但这宋家主事的老爷,有变成宋钰的架势。虽获殊荣,但宋钰并没意气风发,只是老老实实跟在刑部四位长官身后,不露声色。
裘樘坐在轮椅里,勉力打起精神,“如今吏部三缺,诸位可有人选?”
户部新尚书上前一步,“吕枝大人博学多才,通晓吏部诸多明细,下官建议吕枝大人当升任吏部侍郎。”
吕枝在人群末尾抬头往前看了看,看到了坐在轮椅里微笑的裘樘,心中一喜。
诸位大臣见裘太师并没发言,皆上前一步。“下官附议。”
裘樘点点头,“可。但吏部如今入乱麻,乱世用重典。新上任的刑部员外郎调往吏部做郎中吧。”
众人或回头或侧头看向了宋钰。这宋钰搭上了飞舟,怕是一飞冲天了。才从外调回到京都便是刑部司员外郎,而后摇身一变成了吏部郎中。如今吏部空缺,怕是熬不到多久,就要升任三品,成了侍郎。不过有功么……论功行赏,算得他应得的。
“下官无异议。”工部尚书最先上前一步。众人皆附议。
廷推之上又聊了几个人员选拔,但皆不似前两人那般顺畅。兵部的是闷葫芦,不吭声。刑部与工部的据理力争,吹毛求疵。户部与礼部眉来眼去,似对太师不应声有些不满。
几番辩驳之后,定下来户部员外郎人选。调河山郡郡丞入京。
廷推最末,裘太师躺在轮椅中。“老夫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又受了伤。再过几日便退了。都察院以后多一票,代表圣人拟票。至于科考,老夫管不了了。你们自己去商议。但开科乃是新皇新气象,尔等要小心行事。不要有错漏,诸部配合好,广纳贤才。老夫多谢诸位了。”
刑部尚书上前一步,“太师大人乃是我等百官的中流砥柱,我等离不得太师大人的庇护,请太师大人三思。”
“请太师大人三思。”
“老夫老了,当真做不动了。你们想让我死在这议政殿里么?”
裘太师说完了以后议政殿里鸦雀无声。廷推散了以后各部回去开小会。宋钰跟吕枝相视一笑,彼此推让谁先出议政殿大门。
裘太师留下了礼部各级官员。
这礼部裘太师一直拿捏着就是因为他要走一步棋,一步比那均田法,丁权法,还用凶险的棋。这步大棋叫办官校。
私人学塾无百万藏书,无贡生入学者,皆纳入官校管理。同时扩招,普及教育,入乡教育。取消乡试秀才的特殊待遇,县学举人待遇则不变。
礼部鸿胪寺卿被裘太师提拔成礼部员外郎,直接去执行这项任务。
鸿胪寺卿额头大汗淋漓,老师这是要掘天下读书人的根子了。
均田法,那些分了田的秀才将米太傅骂的狗血淋头。各种贬讽米慧的文章传于书院之中,好事者还作画隐喻。鸿胪寺卿本以为米太傅拿着圣人的刀,这样做迫不得已。但已故圣人从未流露要办学的想法,裘太师这是要私自开历史先河。
日后街面上走得皆是秀才,想到此事鸿胪寺卿不寒而栗。
“老师,此事太过大胆了……”礼部侍郎袁有为上前一步。
裘樘呵呵笑笑,“尔等这些家学渊源的大学士,还怕争不过那些书读不得几本的泥腿子么?”
袁有为低着头,“下官的确怕……”
裘樘点头,“怕就好,怕就该更加努力。老夫裘氏万年文教传家,老夫都不怕。尔等怕什么?广开民智,尔等都是我冀朝史上功臣。”
三日后,礼部已经做出了详细章程。廷推之时裘太师将议案直接甩到各部大臣脸上。
议政殿瞬间哗然。
在座都是读书人,怎能想不到这个口子一开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当下是秀才取消了待遇。秀才多了,那举人也一样会多。那么到时候举人要不要削减待遇?举人多了,那贡生科员会不会更多?那时若想为官,要挤破了头,若没本事,大把的人可以取而代之。
这是广开民智么?这是击碎了冀朝数千年来世家垄断朝堂的坚壁。
廷推停摆。京都中午便乱做一团。午饭刚过,批判裘太师的檄文便张贴在了高楼之上。
刑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一齐用餐。二人相视一笑,佩服裘太师的格局。
裘太师将户部尚书叫去单独谈话。谈了什么没人知晓,但户部尚书同意了裘太师办官校的议案。
廷推六票,副票过半。官学兴办已成定局。
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邀请朱哞与贾家商会一聚。京都第一所官学裘太师希望建立在人民公园边上。
贾小楼点头同意了。
杨暮客呵呵一笑,“免费。”
鸿胪寺卿不解地看着杨暮客。
“此学校建设不需官家出一分一毫……”杨暮客起身踱步,“在我人民公园官学读书者,一概支出皆由贾家商会承担,我等只管出资,不求任何回报。并且,我贾家商会设奖学金。家贫而考绩优良者,可领学杂费用三成补贴家用。”
鸿胪寺卿起身插手作揖,“大可道长功德无量。”
回去的路上贾小楼啪啪拍着杨暮客的后颈,“你这败家子。你知不知道建学院要花多少钱?还承担学生一概用度,你又知不知道培养一个学生要多少钱?”
杨暮客捂着被贾小楼拍红的脖子,“书又不是读一遍就没了,那学院也没长腿,跑不掉。姐姐你想想,若学院办大了,又多少人流?若学生多了,才子多了,这人民公园何等热闹。人民公园的产权你本就不要。读书的若是穷苦学子,他们自是省吃俭用。也花不了多少。但你那不凡楼就在公园的最高点,这等平白来的广而告之的机遇,舍了才是蠢蛋。”
“一群穷鬼,我那不凡楼是珍宝楼。”小楼气哼哼地说。
“别看不起穷鬼。说不上哪个一翻身,便要去不凡楼花销一番。再说了,不凡之所不凡,皆因凡而在。”
小楼撇嘴,“本姑娘的钱,难不成都是大风刮来的?”
“也差不多……”
小楼是真生杨暮客散财的气么?不是,她是生杨暮客私自决定,不与她商议的气。
钱这东西其实贾小楼并不太在乎,杨暮客目的是何她也看得出,所以开口说,“你既然承诺了支出钱财,那便要取个名字。给我不凡楼赚来名声。”
杨暮客答得干脆,“人民子弟学院。”
“花了钱还不取一个好名字?”小楼瞪大了眼珠去看他。
“叫什么什么书院,俗气的很。”
“你雅!”小楼又生气地拍了杨暮客两巴掌。
赵蔽在御花园里听着批红太监的汇报,见他眼眶通红,不停地抹泪。
“你怎地一直哭?师傅扩大办学不是好事儿么?”
那批红太监眼泪噼噼啪啪地掉,“奴婢便是读书不成,才舍了两个卵子进了宫。若日后人人都能做读书人,以后谁还能进宫服侍圣人?奴婢这是替圣人忧心。”
一旁的值守太监冷笑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圣人莫要听这小子乱说。裤裆底下那俩碍事玩意多得是人不喜欢,这世上永远少不了愿意服侍圣人的人。奴婢本来六岁就考了秀才。长大了便是觉着做女子才好,家里不喜欢奴婢性子。奴婢自个儿跑进宫里来。如今家里头三天两日便给奴婢寄信嘘寒问暖。奴婢这是享福来了。”
赵蔽听了后一脑袋大包,脑瓜子嗡嗡的。这俩太监都是个什么东西……裘太师怎么把这俩玩意给朕留下了。“去去去……都出去。两个棒槌。”
赵蔽真的喜欢裘太师的政策么?不,他恨得牙痒痒。什么广开民智,还不是想青史留名。这么大的事儿,都不来进宫与朕商议一下。便是个傀儡,也不能这样平白做了摆设。那两个太监也让人恶心。
他本就没娘家靠山,如今想结交些个有背景势力的大臣。但裘樘这广开民智的政令一下,那些大臣眼中怕是他这个新皇才是那幕后黑手。转眼间他这圣人成了世家之敌。
赵蔽阴沉着一张脸,想着如何利用都察院多出来的一票,在朝堂上发出他的声音。
澜海郡开往西耀灵州的客船慢慢离港。
李召都关着门窗独自一人听着风浪。他没有登上海澜侯给他准备前往夏朝的渡轮。而是向西。他记得那日在街面上遇见过小道士,说西方可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听了报社播报的朝堂公告,李召都不禁想到,祖父或许早就料到了今天会如此吧。
他不觉得他输给了赵蔽。赵蔽算个什么东西。
他输给自己的心,他还不够狠,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