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那女妖一句争抢,杨暮客百般情绪无一可言。
说恨其不争?人家都说过,国神罔替,殃及池鱼。不可争。
说恨其无能?岁神殿都将水域与神道香火拱手让出。她一小妖何德何能?
说恨其无依?谁又能比得过天仙下凡。
啧,是呢。仙人从仙界下来,能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么?遇见几次仙人,都藏得好好的,生怕旁个知道了。那散仙死后灵韵躲在山沟沟里,只是勾引了些许猴子求往生机缘。
那么捕风居背后又是哪座大山呢?
于来思引山巅云雾,在谭边化作桌椅板凳,邀杨暮客入座。
杨暮客撩衣摆落座。看着那女子摆弄茶具,“既邀请贫道入梦,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女子无奈应答,“遮面是失礼,害着上人嫌弃厌恶更是失礼。丢了肉身,化作鬼魅,面上本相不净,带鳞有须,口齿尖利。不美不可示人。”
杨暮客抖下大袖,挠挠脑门儿,咋就老想着看人家女子模样呢?这话问得忒没水平。而后又揣手看着女妖表演茶艺。
云雾取水,壶嘴呜呜。连沸滚珠之水取一勺,烫茶粉,木勺扰动,作盐入味。
平日里玉香可不这么煮茶,这应该与杨暮客前世唐朝烹茶之法类似,玉香平日里泡茶,更似工夫茶,亦或者有时用些点茶的手段,像是粥茶。
杨暮客双手伸过接下茶碗,细细品尝,这味道层次分明,入口茶叶木炁清香,微苦有甘,甘味过后有咸盐味道于舌下。似海水之苦,略淡。海盐的味道进一步提升了茶叶的味道,海之苦托着茶之苦,层层递进。最后是回味无穷的茶香。
“好茶。”
“上人喜欢便好。”
杨暮客放下茶碗,“往矣再来思,想来鱼姬娘娘有事相求才会入贫道之梦。”
于来思端坐着,似是手不知放哪,忙说了句,“寻妖司用那石像把婢子困住,婢子想去域外修行。不知上人能否指个明路。”
杨暮客琢磨一下这话,这不通啊。你当了寻妖司的护法神,不比那野外的妖精要好?当下又是一个鬼魅,外出还要当心染了邪风走歪路。你这妖精就差哭着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鱼姬娘娘遇着了什么难处,才想脱离此地。”
鱼姬拿着帕子伸进斗笠里,擦了擦,然后拿出来拧干了帕子。
“说出来也不怕上人笑话。本来婢子做那水师神的时候,有相好的。便是后来无人祭拜,做了山景野怪,也可与那路过的书生春宵一梦。但自打这些官痞来了以后,管这管那,将奴家灵性封在了石像之中。微薄香火勉强度日,却不得自由。”
“去去去去……贫道当你有什么正经事情,拿这些狗屁扰了贫道清梦。有多远滚多远……”
杨暮客袖子里掏出天地文书,金光一照,掐算了天时,转瞬到了庙宇后山。此时他还在气头上,梦境出游,一点灵性混在那些后山寻妖司的亡魂中间。
这些亡魂也不能发现杨暮客。
一个缺了条腿儿的老头儿跟一个缺了一条胳膊的老头正在对弈。
杨暮客站边儿上看了看,两个臭棋篓子,还不如他呢。又去别的阴宅里逛逛。
直到逛到了一个瞎子屋里头。
那瞎子开口了,“不知谁人梦境出游?我寻妖司竟然出了这等良才?”
杨暮客走到书桌边上,那瞎子正拿着木刀刻竹简。
竹简上写了些易数的卦辞卦象。
杨暮客看着那瞎眼老头儿问,“你竟能发现贫道?”
“老朽神魂目盲,死后依旧不可视物。全依仗着术数算得方位,道长梦中灵性到来,这屋中术数起了变化。老朽自然可以知晓。”
杨暮客拿着天地文书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坐下,“贫道刚被鱼姬娘娘入梦,从那梦里逃出来,四处逛逛。不知老先生在刻什么书简?这阴宅的东西又托送不出去。”
瞎眼老头儿放下刻刀,“老朽在雠书,将旧日所学错误之处尽数修改,校正后准备传给后辈。”
杨暮客点点头,“此忙贫道帮了。”
说完他拿起一捆竹简打开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也瞎了眼珠子。里面尽是狗屁不通胡言乱语。杨暮客合上竹简,长吁一口气。这玩意带出去,那当真是害人害己。
那老头感应到了恶意,“怎么?道长看不明白老朽所编写卦辞?”
杨暮客嘿了声,“不敢看下去了。以前梦中有圣人师傅教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这老家伙是又罔又殆。”
那老头也呵呵一笑,“不然呢?总憋在这阴宅里,还要日日被那护法神镇压。总要想点法子安抚我这喜吃人肝之心啊。”
杨暮客拿着天地文书打量了下,文书里大概记载了这个老头的生平。
老头姓顾,名苹。自幼被寻妖司收养,寿终之时九十有二。欺人削寿十五年。心中有恶,怨气不散,遂成厉鬼。
什么意思呢?这老头儿就是个骗人的王八蛋,因为骗人削寿十五年。他这一脸仙风道骨好似会占卜的模样就是装腔作势,他根本就不敢算卦,舍不得支他那寿数。
埋于人道气运以西,心中有恶,怨气不散。好吃人心肝,这便是魍魉之鬼。
杨暮客大喇喇地端着天地文书,“吾好梦中杀鬼,凡吾入梦,切勿近前相看。”
顾苹拾起刻刀,摸着桌子走出去。“此阴宅乃老朽之胃,你来了我的胃里。竟然敢说这荒唐话。来……让老朽看看你这小儿的肝器新鲜不新鲜。”
杨暮客一手端着文书,一手从背后抽出法剑。一剑削去那老鬼持刻刀的爪子。宝剑上的煞气又少了些许。
老鬼愣住了,他的手呢?拿着刻刀的鬼手在地上乱窜,刀子割开了窗帘,几点星光照进阴宅。刀子割断了书架横梁,哗哗啦啦竹简散了一地。刀子寒光一闪割开了老鬼的脖颈,没一点血流出来。老鬼脑袋耷拉着,拿着两个骨茬抵住脑袋不要乱动。
什么是魍?控制不住内心便是魍。
这老鬼根本控制不了他自己,也难怪说被鱼姬娘娘镇压。那婆娘虽然惹人生气,但事情做的不错。杨暮客收回宝剑,合上天地文书。灵光一闪,离梦而去。
灵性回到了尸身。杨暮客从床上坐起来,随意披上了道袍打开门出去。
刚刚是梦中之事,非是真的。需到那后山做个了解,等那老鬼清醒过来怕是凶性更甚。
杨暮客借着星光赶路,于来思的影子从石像里飞出来,伴着他左右。
“上人只需吩咐一句,婢子就把那厉鬼除了。何故动气,坏了心境耽搁修行。”
杨暮客只当看不见她,揉了揉眉心继续赶路。
这庙宇后山鬼气森森,有些鬼出来看见了鱼姬娘娘又赶忙缩回了阴宅。杨暮客杀气凛凛地来到了一处老坟,也不管那许多,一个覆土诀毁了阴宅,一个被菌子包裹的尸体被翻了出来。一剑砍下那尸体的脑袋,拘魂法将老鬼揪出来。这老鬼才从噩梦惊醒。
杨暮客龇牙笑着说,“你那胃装得也只有你一个干瘪老货,虚张声势的混账,且睁眼看看你道爷到底有几分本事。”
说完后杨暮客掐阳雷法,一道电光降下,将那老鬼劈了通透。毕竟是修行已久的鬼,这一道雷光劈不死。那便再来一道,杨暮客就这么一道道雷,活活把那老鬼劈成了飞灰。
后山中所有寻妖司的鬼魂都醒了,吃惊地看着那道士如此对待它们这些烈士孤魂。畏惧不已。
雷声几响过后,那庙宇中才来了人。是山下的老李,他还没下山,也在庙里留宿。老李头发披散着,狂蛇乱舞。
“不知大可道长为何如此对待我罗朝有功之臣。”
杨暮客以控物之法将老鬼尸身上阴气结成的竹简抖落在地面,一个离火诀,阳火咒,烧个干净。
“贫道只杀邪祟,你该问的是,你们这功臣之陵中怎会有邪祟。”
……
季通今儿夜里没归宿,在卫冬郡的一处园子里听曲儿。
园子的老妈妈见那季通威武雄壮,亲自前来侍候。
“大爷……今儿夜里您要点哪一位姑娘?”
季通吃着尖果儿白了她一眼,就你这老梆子在我眼巴前站着,某家还哪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心思。“某家吃腻了浑的,如今就喜素的。你这门子里的姑娘唱得可真不怎么样。净是些什么蝶啊……飞啊……鸳鸯什么的……不甚好听。”
“那大爷您想听什么样儿的?”
季通眉毛一挑,“某家不信你这门子里头没有那闺中添乐的曲儿,便唱那个。”
老妈妈脸色一黑,“咱这园子不唱那个。”
季通吐了果皮,“呸,陪人睡觉还不会唱歌儿?”
老妈妈臊得满脸通红,“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那大爷您且先稍候。奴婢去问问。”
“嗯。”
老妈妈撩开了帘子走出了厢房。出了那厢房这女人脸上笑容尽去,独剩一张八字纹老脸。眼角低垂,噘着嘴咬着牙。
河南县的尤老大正在一个屋里弄花儿。
尤老大听见门响了,扯过一张被子裹好。跟老妈妈说,“把酒菜给他吃进去了没?”
老妈妈寒着一张老脸,“这匹夫还没点姑娘去屋里头,他也不吃酒,就吃那小厮送上来的尖果儿。”
尤老大当了十多年镇监,河南县通卫冬郡的那条道,便是郡守来了也不如他说话中用。
他何曾受过那样的气。春阳郡尤氏也算得上是郡望,尤老大便是得罪了主家的哥哥,才被发配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虽然有一个寻妖司的叔父照顾,但也就逢年过节上山去点个卯,平日里那山他可不敢走。
被发配到这地方来,他独有一好,那便是弄钱。罗朝可以做皮肉生意。江上的船舫都是江女神教的,他掺和不进去。可陆上的还不容易?逼良为娼便是他尤老大的爱好之一。这老妈妈曾经是他在春阳郡的相好。二人一拍即合就办起来一个园子。
路上尤家的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镖行的把头说跟一个叫贾家商会的车队脱不得干系。镇监难为过路的商会还不是信手拈来。但这叔父是个软骨头,说那车中贵人招惹不得。活该生来残废!
贵人招惹不得,行。那随行的小的本镇监作弄作弄总行吧。他派出去的人被毒死了。反正不是这车队之人做得,便是寻妖司的那毒道士做得。
尤老大记仇。
等这车队一进了城,便传信给城中宅子里小的去盯梢了。
住进了鸿胪寺安排的地方,那可是里里外外都透风,什么事儿打听不到?
与那老妈妈一合计,拿着配牲口的药给那侍卫吃进去,安他一个祸害女子的罪名。报了官,让那国神看看能亮几盏灯。
那小道士不是求名吗?便让这贾家商会涨涨名声。
老妈妈近前去,呸了句,“拿被子捂着,也不怕捂死了。”
尤老大哈哈一笑,“老子就好这一口。”
老妈妈眯着眼睛,“那厮要听曲儿,听艳曲儿。咱们这园子姑娘不会,我还得去边上的寨子里找一个过来。”
尤老大继续笑道,“你这嘴儿不甜了么?竟然哄不得那憨厚的汉子。”
“这走南闯北的人,若好哄还到得了这儿?那人是从西耀灵州过来的,一路千难万险。我若去哄,人家怕是拍拍屁股就走了。”
尤老大一愣,的确如此。倒是他自己想得简单了。那季通定然是见过大场面的,来这雅致园子要听艳曲儿,莫不是起了疑?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
老妈妈挤着鼻子,“哼。由头呢?人家大把赏钱给着,可没短了一分一毫。”
尤老大嘿嘿一笑,“让咱们园子里的姑娘唱艳曲儿这一条还不够么?”
“那也只不过赶他出去罢了。”
“动了手,可就由不得他了。”
“你们可要当心着点儿,莫要打烂了东西……”
“哼。”尤老大钻出被子扯了件袍子披在身上,提好裤子站直了,哪儿还有什么佝偻样子。他尤家都是以武传家,就没一个孬货。他眯着眼睛说,“今儿打坏了多少东西,那贾家商会得给老子翻番儿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