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辞找到风珏的时候,她临溪而坐,正低头擦洗着那杆红缨枪。
红缨穗絮已经破碎不堪,此时卡在石缝里,她稍稍用力一扯,就脱落而去,随着那流水游走,游出一道红色的痕迹。
闻得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她辨得出云青辞的脚步声,轻声问,“如何?”
她不敢直接问能不能治好,只敢这样含糊其辞地问一句,手中的枪在水里洗荡,一刻也未停。
云青辞知她在怕什么,在她身旁蹲下,柔声问,“救活他,你的命归我,这话你认是不认?”
风珏荡洗枪头的手一顿,随即抬眸,定定地望着云青辞,见她一脸平静祥和,亦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心中稍定。
反应过来后,她点头,“认!”
“你救活他,我的命归你。”
云青辞轻笑,打断她的话,“我要你的命作甚?”
不等她出声说什么,云青辞直接伸手夺走了她手中的枪,温柔地出声,“你还是听我的话吧,走,现在就跟我回去。”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你躲在这里饭也不吃,让人忧心得很。”
这话她没说出来,她是好颜面的人,这样当场拆穿她,不好。
“再不走,等会儿,若是阿戎醒了,找不见你,又该急了。”
风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惊问,“阿戎找过我?”
云青辞面容一沉,闷声回复,“嗯,先前清理伤口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喊主子来着......”
云青辞不敢再说下去了,她怕引她伤心,其实,她自己也不敢转述,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那时候,半昏迷半清醒的左戎,一声声喊着主子,让主子别怕,说他没事,他还可以保护主子的。
这些话,本没那么让人伤怀,但若是从一个四肢被折断还失去了双眼的人的口中说出来,就格外的刺耳刺心。
“我哄他,说等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见到你了,你若再不回......”
不等云青辞把话说完,风珏已经拿回她的枪,转身走,没走几步,就开始跑。
云青辞嘴角一歪,紧步追上去。
风珏跑出去一截,又慢下来等身后的人,等人近了,才又出声问,“阿戎的伤?”
云青辞呼出一口气,没有瞒她,“他的伤很重,四肢已断,双眼已毁,十指已惨,身上还有无数鞭痕和刑具留下的伤。”
云青辞瞧着她的脸色,嗫声道:“至少半年以上,才可下地走动。”
风珏紧握手中的枪,盯着灰蒙暗沉的天空,良久后,才沉声问,“那眼睛呢?”
云青辞咬了咬嘴角,斟酌着了片刻,才如实道:“恕我直言,若非寻得完全吻合的眼球,复明的机会实在渺茫。”
“只要寻到合适的眼球,就可以换,是吗?”
云青辞抿唇,犹豫了好几瞬,还是决定告诉她实话,否则她心里会一直抱有期望,期望越大,到时候失望也就越大。
“并非完全如此,得尽快,时间拖得越久,复明的希望越小,最后,可能微乎其微。”
心口刚生起的一点小火苗,又瞬时湮灭下去,在最短的时间内,她从哪里去寻一双完全吻合的眼球?
她直愣愣地盯着云青辞,云青辞被她这样盯着,很不适应,心头渐渐升起一股异样,瘆得慌。
云青辞忽然明白了,心里又惊又怖,随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用问,不符合。”
她依旧直直地看着云青辞,质问,“回答地如此快,是真不行还不是你不想?”
云青辞压住心里的惧怕,不退不缩,反而靠近一步,很是肯定地回答,“是真不行,不用你问,我早想过了,此处找不到匹配的眼球。”
风珏审视一般的直视云青辞的眼睛,最后,终是移开了视线,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云青辞跟在她身后,慢慢地挪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暗想,若是师傅在世,会有办法吗?
回到营里,支走云青辞,她一个人往回走,一眼就望见自己帐房前蹲了一个汉子,正垂头摁地上的蚂蚁。
“裴野?”风珏闷声唤了那人一声。
裴野立时抬起头,看了来人半晌,最后什么都没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给!”
风珏伸手接住了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烙饼,她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张口就撕咬一口,慢慢地咀嚼。
她知道刚刚没回来的时候,营里的饭点已经过了,裴野是专门给他送吃的来的。
其实也不是,裴野是来看左戎的,顺道给他送吃的。裴野蹲在这里,是因为他不敢进去看左戎,听后方的伤员说,人基本已经好不了了。
风珏在裴野旁边蹲下,胡乱地吃饼,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起蹲着。
风珏吃了半个饼,噎得慌,将剩下的饼抽出来,拿在手里,将纸包又递了回去。
裴野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接过去就撕下一块丢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其实,他之前也没怎么吃东西,心里搁着事,吃不下。
两个人就这样蹲着,慢慢地吃饼,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敢起身往后面的帐房去。
怕,心里极其惶恐不安,挥剑杀敌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是真的怕。
直到两个人把饼慢慢嚼完,风珏才出声,“放心,会好的,我一定有办法救他!”
这话既是对裴野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用咀嚼一张饼的时间,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
“嗯,会好的!”裴野闷声跟着说了这样一句。
风珏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裴野的肩膀,“我要去找那位神医了,营里的事,先交给你。”
裴野满脸惊愕地望着他,随后胡乱地点头,“那你一定要找到神医,请神医救治好他。”
风珏呼出一口浊气,闷声交代事宜,“若遇到拿不准的,就去问谢统领,别私自做决定,万事不可冲动,一切听王爷的指令行事。”
裴野摸了一下鼻头,深感愧疚,这时候了,还要他来操心这些,“嗯,这头的事,你勿忧心,尽快寻得神医才是要紧。”
“你去哪儿寻找神医?”裴野又紧问,他实在忧急。
风珏瞟了一眼裴野,“碰运气吧!”
“若运气好,两三日便能回营,若时运不济,多费些时日,”她望着阴沉的天,“最多不过三五日功夫,三五日之内,我必定回营,这几日,你费心管好营里的事。”
刚打了一场胜仗,大军稍作歇息,便会朝葫芦庙逼近,葫芦庙一战非同小可,这两日是她仅有的能送左戎离开的机会。
裴野沉声应好,同时又忧心起来,“王爷那头若问,怎么说?”
风珏微微皱眉,随即收回视线,“我会说清楚的,你别管。”
两人沉默了一会,没再说话,最后一起走进帐房,帐房里很静,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药味。
两人立在那张行军床前,看着昏迷过去的人,又是一阵沉默。
昏迷过去的人,呼吸微弱,双眼被蒙上纱布,隐隐浸染出红色的印迹,剩下的能看清的那半张脸,形容枯槁,整个身子单薄地只有半掌厚,躺在那里,已经没什么形状了。
根本看不出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如同风烛残年的老朽一般,弱不禁风。
不敢想,躺在这里的人,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风珏后退一步,紧紧盯着一动不动的人,耳旁又响起他那日来营里说的话。
“我没有被一句话困住,不只是因为将军的嘱托,是我本身想跟着主子。”
“阿戎知道主子心中所想,主子不是沉醉仕途权势的人,主子终有一日会远离纷争,回归山野,所以,阿戎想陪在主子身边,想主子尽快达成所愿。”
“何况,我的心愿,本就跟主子一样,阿戎也是要为将军报仇的。”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话,心里就一阵一阵抽搐地疼,既恨自己没能护住他,又怨柳子歇将人给送了来,就凭他那一手卦术,不会算不出今日的局面,柳子歇还是没听自己的劝告,他依旧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