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聚桑城一户宅院内
“咳咳咳......”老妇人咳嗽声传出院外。
“老夫人,歇息下吧,公子的衣物改日再缝也一样的”,丫鬟眼含忧虑,老妇人身旁轻声劝慰。
“唉,老身担心时日不多了,再给他做几件,也放心些”,老妇人坐在一棵梨树,眼神有些浑浊,手下动作却非常熟练。
“对了,瑾儿出门办事,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老妇人停下动作,抬眸看向紧闭的木门。
“公子没说,只吩咐奴婢好好照顾您”,丫鬟低头恭敬回道。
“这个小子,年少时拜访名师要学习武艺,被他缠得不行,便让他带着书信去找点苍派,好不容易学成归来,也没安生几年,又跑出去了”,老妇人无奈地笑了笑。
儿大不由娘,也不知今后哪位姑娘能陪着他共度余生,希望他不要如她这么固执。
想到这,老妇人心中一阵酸涩,那个男人走了很久了,岁月悠悠,多年的恨与怕不知何时化成了一声轻叹,只留一句“奈何”,而更遥远记忆中的那个恣意乖僻的少年身影也越来越模糊了。
“笃笃笃~”,门外传来了沉闷的敲门声。
“应是瑾儿回来了,你去开门”,老妇人侧过脑袋吩咐。
“是,奴婢这就去”,丫鬟疾步向外走去,打开了木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老者,老者满头白发,精神却是矍铄,双眼炯炯有神。
“您老是?”丫鬟疑惑出声,宋慈负手站在门前,低眸不回话。
丫鬟眉头微拧,让开身子站至一旁,侧过脸看向院中坐着的老妇人。
许纪瑶的双眼本就一直遥望着木门处,在丫鬟让开身子时,她便看到了来人,她下意识的反应是自己已经老糊涂了,竟看到那个恨了多年又死了许久的男人年老时的模样。
头顶的梨树因门外吹来的风沙沙作响。
许纪瑶身子一颤,缓缓起身,双眼不错地看着门口抬眸看向自己的老者,不顾手下的衣服自怀中滑落。
眼眶里逐渐起了雾气,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也许是在思念,但思念的是谁她早已分不清了。
只见对面的白发老者抬步向院中走来,低眸看向了老妇人脚边的白色衣物,几息之后,复又抬眸看向妇人。
“老夫名唤宋慈,你可是......在等我?”眼前的老妇人与记忆中的少女尚有几分相像,眉眼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娇俏秀丽。
眼眶内的泪水随着眼前男子的开口,颤动了下滑出眼角,不断滴落,许纪瑶嘴微颤,却舍不得闭眼。
“你......为何骗我?”这是在心头放了三十年的问题,许纪瑶以为今生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出口。
宋慈转眸,回避着妇人眼底的哀愁与质问,侧过身子看向了廊下的兰草:“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低沉的声音传到了许纪瑶的耳中,他在说他从未爱过自己,也不是存心伤害自己。
许纪瑶缓缓低垂下脑袋,看着地上那白色的衣物,任由自己的泪水砸在白色衣物上,而那本该落在上面顷刻便该消失的点点湿润,却逐渐成了血红色。
“没有半分爱意在,却惹了一生的挂念与伤害。呵~也许,也许是上辈子我欠你良多吧”,许纪瑶抬眸,口中溢出鲜血,眼神恍惚中似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你从哪里来的,胆子竟如此大?可知此处乃北藏宫”,少年瞥了一眼脚踝受伤倒地的少女。
“我怎知这个密道里会有这么多机关嘛~还说我,你不也要往里闯”,少女气不过,她自小听闻北藏宫神秘,这段时日避开了师门看管,就想来北藏宫探秘一番。
“呵~真不知天高地厚,我清楚密道机关,你却不知,来此送命么?”讥讽了一句,少年便要抬步。
“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机关上有毒,你若不管我,我便死了”,见少年毫不留恋地经过自己身旁,少女伸出两只手抱住了少年的腿。
“真是个麻烦”,少女身负武艺,少年一时无法继续迈步。
转身蹲下,少年直接将女子的鞋袜取下,细看了下,自腰间拿出银针和药物。
“会疼,忍住”,随意说了一句,便着手处理。
少女疼得满脸冷汗,却是牙关紧咬不发一语,双眼紧紧盯着那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少年,见自己的脚底落于他的掌心内,两颊随之绯红。
一刻钟后
“好了,你赶快离开吧,莫在此处逗留”,少年收了针包和药瓶。
“你再仔细看下,我还是觉得疼”,少女伸手拉了拉少年的衣袖,声音娇媚,已与之前大不一样。
架不住女子的撒娇,少年又低眸看了下:“无事了,你可以走动”。
此时,女子却趁少年低头检查之际,动作如风般取下少年腰间的玉佩,紧握在手心内,将手慢慢地挪于身后。
“你唤何名?你救了我,我喜欢你”,少女自幼在江湖长大,毫不羞怯地看向少年。
“你年岁尚小,此处危险,莫再纠缠,快走吧”,见少女依旧不放开自己的衣摆,便留了一句:“我名唤皇甫谧,可于十年后再来寻我”。
“北藏宫的少宫主皇甫谧?怪不得你知道密道机关”,看着少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许纪瑶赶紧说道:“我今生非你不嫁,就十年,你等我,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此后,少女拿着玉佩一年一年地长大,心也越发坚定地爱着这块玉佩的主人。
一晃眼,十年后,北藏宫外
“你是谁?”宫人过来汇报有点苍派叫上门来,皇甫谧出来查看,却见眼前是一活泼浪漫的娇俏女子。
“早听闻你武艺不错,今日本姑娘想跟你切磋一下”,许纪瑶眼眸含笑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那模样与年少时相似,但更成熟了。
两年后
“你可真有意思,把玉佩一分为二,脖颈处一枚,腰间一枚,这是你们北藏宫的习俗么?”许纪瑶半躺在皇甫谧的怀里,看着他脖颈处悬挂的玉佩。
“什么?”看着怀中心爱的姑娘,皇甫谧疑惑问道。
“你的记忆可真不好,也对,十多年了,你看”,许纪瑶自怀中拿出那枚珍藏多年的玉佩:“十二年前在密道里,我从你腰间偷的”,想到自己当时的机智,女子满眼的沾沾自喜。
却未料“心上人”的面色突变,眼内的柔情消散,目光锐利地盯着那枚玉佩,直至转至许纪瑶的脸上。
“你爱的到底是谁?”声音低沉冰寒,再无一丝蜜意。
此时,女子察觉不对,自皇甫谧的怀中起身,低眸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向了男子,摇着头,向后退去:“你不是他?那他是谁?”
半倚在床榻上的皇甫谧坐直身子,怒火在胸中翻腾,伸手将脖颈处的玉佩一把抓下,看向女子:“你一直把本宫主当作宋慈?”
“什么?!他叫宋慈”,许纪瑶心神俱碎:“不,他说他叫皇甫谧,是北藏宫少宫主”。
“他是本宫主的孪生兄弟”,皇甫谧平静下内心翻涌的火气,冷眼看向女子。
许纪瑶默然不语,回想起多年前的种种,又抬眸看向皇甫谧,握紧自己掌心内的玉佩,眼神内浮现坚定之色:“我要去找他,我爱他,只能嫁给他”。
“婚期将近,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这辈子都不用想离开北藏宫一步”,厉声说了一句,皇甫谧起身向外走去。
“来人啊,将寝殿团团围住,自今日起,夫人不得离开寝殿半步”,门外传来皇甫谧的低喝声。
“是”,一众宫人齐声应道。
随后的两年里,北藏宫内再无安宁。
“宫主,夫人已多日滴水未进”,一宫人单膝跪地,颤颤巍巍地说道。
“宫主,夫人砸破茶盏划破自己的手腕,已被救治”,另一宫人的声音响起。
“你想如何?”皇甫谧掐着许纪瑶的脖子,狠声问道。
“我要走!”任由他掐着脖子,许纪瑶吃力地开口。
“你滚!从此以后,我们不复相见”,说完,甩开了手,转身不再看倒地的许纪瑶一眼。
喘着粗气,恨恨地看了一眼囚禁自己两年的男人,许纪瑶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殊不知,那时自己的腹中已有一子。
“宫主,夫人她”,一宫人连忙跑进来汇报。
“滚,让她滚”,皇甫谧低低的声音传来,声音里已无一丝气力。
又一阵清风拂来,头顶的梨花终究承受不住风的再三侵扰,花瓣飘飘洒洒掉落下来。
“你......”宋慈侧回身子,眼眸微拧:“老夫为你诊治”。
“不用了,不劳烦神医”,摇了摇头,许纪瑶心知自己的身体已如耗尽灯油的灯芯,再无一丝生机。
“为何不来南华山派找我?”看着许纪瑶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宋慈的心似被针扎般刺痛了下。
“去过了,一路不停歇地赶到了南华山,却在山脚晕倒在地。经你路过的门中弟子诊断后,被告知腹中已有孩儿,我没办法再见你了”,许纪瑶眼中的泪水不停,与血水混在一起,齐齐掉落。
皇甫谧与宋慈乃孪生兄弟,这个孩子应与宋慈长相相似,只要想到这点,她就下不了手。
“你需要老夫为你做什么?”宋慈已无话可说,叹造化弄人,更叹自己年少肆意,不该毁了这一对恋人。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许纪瑶摇摇头,临死前能见到他,便足够了。
说完,许纪瑶闭上了眼眸,晃晃悠悠地向地上倒去。
见状,宋慈疾步上前几步,一手拉住妇人的手腕,另一手将妇人抱进了怀中。
躺在等了一辈子的男人怀里,许纪瑶缓缓睁开眼,伸出一手向男人的脸上摸去:“我不怨你了”。
随即似听到了什么,侧过脸看向门外,声音缥缈如梦:“你看,他来接我了”。
手在即将触到宋慈的脸颊时,直直地向地上滑落。
“娘!”站在门口的许怀瑾痛呼,急速奔来,自宋慈的怀里将许纪瑶揽了过去。
“别碰我娘,你走吧,从此我们两清”,许怀瑾朝着呆怔的宋慈喊道。
“师父,我们走”,随后走近的褒可青弯身将宋慈扶起,带着他往门外走去。
直到上了马车,宋慈依旧沉默不语。
“小松,找一家客栈”,褒可青朝外吩咐道。
“喏”,小松低声领命。
“红尘纷扰,最易惹喜与悲,最难判是与非。您莫太伤心,等我们送完她一程,再回南华山”,褒可青坐在宋慈的身侧,眼里尽是担忧之色。
宋慈微微颔首,不发一语。
三日后,春雨如丝,聚桑城,城外山坡
褒可青撑着纸伞站在宋慈身侧,看着前方许怀瑾用铲子将土沙埋向坑里。
等一切收拾妥当后,许怀瑾在坟前跪拜,那一身白衣已斑驳点点,看不出原先的白净。
等许怀瑾起身后,宋慈上前几步,在坟前撩袍跪下,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许怀瑾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宋慈的动作,他的前半生将宋慈当爹,也曾暗暗以宋慈为傲,但后半生他却无父无母了。
一盏茶后
宋慈起身,褒可青上前,将纸伞撑于宋慈头上。
“你是否喜欢竹林中所搭救的那个女子?”宋慈侧过身子,看向许怀瑾。
这几日,他反复思索着褒可青点评许怀瑾的话,也许他有办法弥补遗憾。
“你在说什么?”许怀瑾一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道。
“家世、门第,你哪条配得上她?这世间的情爱不是两厢情愿、轰轰烈烈、感天动地就够了,它需要才智、能力、家世、地位均要相当,否则哪一条都会成为你们在一起的阻碍。
如果你愿,从此,你便是老夫的亲子,南华山派便是你的背景,即便不够,也无妨,老夫的亲传弟子将是大夏尊贵的皇后,谅他秦州州府也无丝毫拒绝的念头”,宋慈第一次极具耐心地对待眼前的青年。
官场上的生存规则是相互叠加的,从而形成庞大的关系网。神医的名气再大,也只是一介医者,与官场有着天然的屏障,更不足够匹配一州的州府。
但褒可青不一样,她不只是一个仁医,也是南华山派最大的靠山,更是许怀瑾求娶林宛眉的通天大道。
一番话落地,许怀瑾眼神惊异地看向褒可青,他本就心知自己与林宛眉家世不配,故临行前不再与那女子对视,便是绝了对那个女子的心思,不成想,峰回路转,竟还有机会。
看着许怀瑾犹豫,不知如何处理的模样,站在宋慈身侧一直沉默听着的褒可青开了口:“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莫让上一辈的遗憾再延续下去”。
林中寂静了片刻
“爹”,许怀瑾双膝直直跪到了地上,双目含泪,抬眸看向宋慈。
“好”,宋慈弯身,伸出两手握住了许怀瑾的胳膊。
身后的褒可青侧过身子,看向墓碑上的“许纪瑶”三字,似看到了自己与裴涅的另一种结局。
这个世间不只有情爱,但最轻易伤透人心的便是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