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阮澜烛和凌久时第一次一起出门。
街上人头攒动,最近的商会活动要到月底才结束,到处都是外乡人,还有打把势的杂技,猴戏人戏锣鼓喧天一团喜庆,倒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凌久时抱着书一路穿越人群,阮澜烛就在他身侧护着,不让拥挤的人撞到他。
借书的铺子就在小镇北边的一条巷子深处,这时节里面没什么人,很寂静。
所以凌久时掀开门帘的时候,铺子老板正躺在柜台后的竹椅上,用一柄蒲扇盖着脸,不知睡着了没有。
“老板?老板?”
凌久时站在柜台边叫了两声。
椅子上的人动了动,半眯着眼拿下蒲扇,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扫了眼站在柜台边的两个人
“买书还是租书自己进去选”
“还书,”
凌久时说着,将手里的两本洋文书籍搁在柜台上,对老板微笑:“还书,再借两本”
“好好好”
老板压着竹椅嘎吱嘎吱的站起来,一边拿过凌久时搁下的书对册子里记录的借书名录,一边摆摆手让他们进去选了再出来。
阮澜烛站在凌久时身边,负手在铺子里看了看,视线就落在了铺子老板的身上。
刚刚这人看见他们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不同的反应,就像是见了两个很普通的人。
两个人。
阮澜烛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骨具在,活泛灵动,骨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肉。
是‘人’啊。
他突然露出个笑,笑意在书铺的光影中晦涩不明。
抬眸再看前方凌久时的背影,如一抹重返人间的幽魂,见到他前生后世全部的执欲爱恨。
念则爱之,爱则恨之,恨为何情长命短,人在忆消。
爱为何逢不应时,阴阳相隔。
他站在门口,拳头捏的死紧,双眸黏在书柜之间站立的凌久时身上。
凌久时丝毫未觉,只是仰头专心找着他需要的书籍,见到需要的就拿下来翻阅两页,确定是就留下,不是就放回去。
寂静的书铺间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很快凌久时就选好了,他拿着四本书回来重新登记,交钱,然后拿着就走,一转身却差点撞在阮澜烛身上。
“嗯?怎么傻站着?”
凌久时将书本夹在胳膊间,抬手在阮澜烛面前晃了晃,然后马上就被人抓住了手。
“呵”
阮澜烛原本很严肃的脸突然扬起笑,牵着他的手道:“凌凌,今天陪我去看戏吧,好不好?”
凌久时低头看了眼自己拿的书,犹豫几秒后说:“……也行吧,你要看什么?”
“先去看看,有什么看什么”
阮澜烛说着,将凌久时往门外拉,两人黏黏糊糊的出门。
后方的书铺老板这才蹙眉,看着他们的背影半晌后摇头说:“简直是世风日下”
这话飘出了门帘,没走多远的凌久时一下就听见了。
但他毫无反应,仍任由阮澜烛亲密的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不闪不避。
当初出门前,凌久时对他爹说我走了,您照顾好自己,然后推开那扇小院门亲自跨进花轿。
那是他在亲自斩断过去。
少时经历让凌久时的性子坚韧又淡泊,不喜走回头路。
他总觉得那样除了徒增怨愤,毫无意义。
所以过了这么久,他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爹一眼。
而在昨夜雨中,凌久时决定了要和阮澜烛过一辈子。
虽然他的决定总在一瞬间的轻描淡写中下达,但定了就死也不改。
两个人出了小巷子,顺着街头人流走,叫卖喧嚣声里人间烟火盛,热闹非常。
他们手牵手走在人群里,钻进了最近的茶楼。
路过门口凌久时瞄了一眼,牌子上写着今日唱的是【柳荫记】
凌久时对戏并不了解,还没等他细看柳荫记那几折名讳,已经被阮澜烛带着进去了。
茶楼内人头攒动,大厅数张四方桌长条凳上坐满了人,伙计肩上挂着布条到处乱窜,看见门口进了人就一溜烟跑过来。
“哎呦二位爷,里头请!”
阮澜烛攥着凌久时的手,颔首道:“二楼雅间还有吗?”
“有!”
伙计笑盈盈,将他们往里面楼梯边带,边走边说
“您二位赶巧,今天来的是北平来的名角,楼下全是冲着这位来的戏迷,要不是近些天隆平商会,北平的大老板带着人来了隆平,可听不着这名角儿唱的戏……您仔细着脚下,哎二楼雅间贵客两位~!”
楼梯上人多,上了二楼,雅间门一开一关,喧嚣的人声吵闹就淡了点。
雅间宽敞,窗户边隔着条檀木桌,正对着窗户下面的戏台,视角绝佳。
凌久时放下手中书,和阮澜烛对面而坐,勤快的伙计就推开门上茶水香物的点心。
摆完了人出去正要关门的时候,门外正巧有客人路过。
其中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不经意间往里一扫,瞧见了凌久时的侧脸便愣住,然后立即按住伙计要关上的门扉,朝里面喊道:“久时?”
耳边钻进个熟悉的声音,凌久时回头一看,诧异道:“高大威?”
“是我!”
高大威笑起来,推开伙计就兀自挤进来,惊喜道
“真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
“额,好……几年了吧”
“还说呢,十年没见了,你最近……”
“凌凌”
阮澜烛突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这场老友重聚,冰冷的视线在突然闯进来的男人瞄了眼
凌久时回头,阮澜烛就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对他说:“戏快开始了”
高大威扭头,好像这会儿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顿时表情古怪道:
“久时,这位是……你的朋友?”
凌久时对高大威点头,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搬家去国外了吗?”
“害,别提了”
高大威摆摆手,不请自来的拉开凳子坐在凌久时身侧说
“国外待不自在,就回来了,没想到隆平变化这么大,你也变化这么大”
“是吗”
凌久时客气的笑了笑,想着自己要不要挪个位置,结果刚抬起一半屁股,另一只手就被抓住了。
突然出现在凌久时右侧的阮澜烛抓着他的手,落座在他右侧,背对着窗户,面对着高大威。
这个角度除非阮澜烛频繁回头,否则他压根看不见台上的戏。
而此时那边台上的乐声已经响起来,据说来自北平的名角缓缓登场,曲调委婉的唱道
“朝思暮想神智昏,思念尼山同窗人。”
一语罢,突然有个小丫鬟蹬蹬蹬上来,名角问:“何事?”
那小丫鬟说:“梁大爷他们来啦”
远远楼上,凌久时听到这就有点明白柳荫记唱的是什么了。
“这是梁祝”
高大威笑盈盈对凌久时说:
“梁山伯与祝英台,已经唱到第七回,一共才十回,你今天来的晚了,只能听见后三回,要知道你要来,我就让他等着,唱一整支给你听”
凌久时蹙眉不解,看了眼被伙计关上的门,想起刚刚上楼前伙计说的话,心下顿时明了道
“原来北平来的大老板就是你”
“小生意罢了,都是其他人夸张了”
凌久时摇摇头,正要继续看那边台下的戏,却只看见了阮澜烛的脸。
俊朗的男人面容阴沉,看着高大威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凌久时只是看阮澜烛一眼,他就马上别过来,只看凌久时。
那双漂亮的眼跃跃欲试,一副马上就要做点什么宣誓主权的样子。
凌久时挑了下眉,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思索半晌后扭头对高大威说
“我刚刚好像没仔细介绍,真是抱歉”
他说着,反手抓住阮澜烛,与其十指相扣放在桌子上,对高大威说
“这位,是我的新婚对象”
当!
楼下台上突然锣鼓密集起来,但听高昂的唱腔道
“晴空霹雳响一声,冷水浇头怀抱冰,我好似万箭穿心!”
楼上雅间一片寂静,阮澜烛微微勾唇,放松脊背攥紧了凌久时的手,胜利般对高大威笑道:
“真是抱歉了,我和凌凌成亲匆忙,没来得及给你这位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下喜帖”
他言语讥诮,说到多年不见和好朋友时加重了声调,咬文嚼字清晰无比,刻意要对面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清楚。
你只是凌凌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而我,是要和他相伴一生的恋侣。
高大威不是个傻子,听得明白阮澜烛话里的不待见。
但是他来不及在意对面人话里的夹枪带棒,只是蹭一下站起来,像是谁照着他的脸揍了两拳,竟完全没法子露出一个体面的表现道
“怎么可能!荒唐!你们,你们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
阮澜烛笑意全无,抬眸冷冷的看着高大威,讥诮道
“我们情投意合,喜结连理,高先生,不为你的好友高兴吗”
“你!”
高大威满面姹紫嫣红,各种情绪将那张年轻的脸挤得难看。
他和阮澜烛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视了两分钟后,便马上转脸看向凌久时
“久时,你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这,这怎么可能?你和他,你们两个,久时你糊涂了吗?!”
当年高家和凌家比邻而居,又是同样的父母不和,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情谊很是深厚。
直到凌家落败,搬出了祖宅,高大威还常常跨过半个镇子去找凌久时玩。
可后来他们两个长大,心思就变了。
什么时候变的,怎么变的,高大威自己不清楚,他爹却清楚的很。
于是没多久,高家就突然举家搬迁到了国外。
一是因为时局动荡,国内不安稳,一是为了断掉高大威那些年少绮思。
高大威本人连和凌久时道别的机会也没有,直接被他爹五花大绑着上了船只。
那时候他爹坐在船舱中收拾出来的太师椅上,面色阴沉居高临下对他道
“知子莫若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在想什么”
“凌家那个孩子确实很好,稳重又聪明,温和又质朴”
“但他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自古以来姻缘都是阴阳作配,亘古不变,你有这种想法,本就已经大逆不道,还想让我放你去和他道别?做梦”
“你就给我老实呆在国外,什么时候老实了,脑子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们两个男人怎么可以成亲?
如果你们两个都可以成亲,那我……
高大威满脑子都是晕乎乎的,只盯着凌久时那张俊秀的脸,剑走偏锋的想到了许多。
最后硬生生把自己吓的脸色发白,心如擂鼓。
可凌久时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的抬首,望着高大威的眼神毫无波动道
“我没糊涂,我喜欢他,仅此而已。”
突如其来的告白,阮澜烛眸色闪烁,欢欣雀跃的就差把凌久时当场抱起来转几圈,再当着高大威的面亲上一亲。
只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这么做,只是想了想而已。
凌久时拉着阮澜烛的手,蹙眉看着高大威。
其实当年高大威不告而别的时候,凌久时还是有点伤心的,毕竟是他们两个是发小。
那时候凌久时没什么朋友,常常独来独往,都是高大威陪在他身边。
孤独在少年时是刻骨难忘的感受,所以少年对朋友都是很看重的。
高大威突然离开,连只言片语也没留下,在当年给了凌久时不少打击。
但后来随着时间过去,凌久时心里已经渐渐平和。
也不是说忘记,只是说没那么激动愤怒了。
今天突然遇见,确实又诧异,又有几分重逢的惊喜。
只是现在看来,或许还不如不遇见。
凌久时想着,叹息一声,牵着阮澜烛站起来,抓着自己的书道
“家里还有事,我们先回去了,如果你之后还想认我这个发小,就去阮家找我,再见”
说完,他拉着阮澜烛从精神好像已经涣散了的高大威身边经过,拉开雅间门就出去了。
下去的时候,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最终回【哭坟】
凌久时突然心中微动,站在楼下抬眼去看台上。
传闻中的北平名角一身缟素,跪坐在一所孤坟前泪眼婆娑道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决心与兄黄泉会,做一对生生死死永不离”
楼外顿起狂风,哗啦啦的雨声与人为制作的雷电混合,竟然有几分入戏之感。
台上烟雾四起,孤坟两边裂开。
祝英台于烈烈风中站立,衣袂飘飞扑向那孤坟中央的空洞,鸟雀濒死般唱
“我生不与你同衾,死要与你同埋!”
唱词高昂灵动,撞入耳膜的瞬间叫凌久时睁大了眼眸。
他居然在台下看戏中神思飘荡,眼前突然闪回了一段从未见过的记忆。
他躺在一方漆黑狭小的地界,浑身僵硬冰冷,毫无知觉,眼前却突然泄下几分亮光。
然后嘎吱嘎吱,巨木被撬开的声音后,当啷一声被掀翻,光亮大盛。
光亮中有个人俯身,摸了摸他的脸。
那人指骨冰凉,手上带着血腥和土腥气,像是徒手挖了坟,声音里带着几分哑道
“凌凌,我来陪你”
说完,他就突然跳进来,生生挤进这个狭小的地方。
而在靠近的瞬间,凌久时闻见了他身上又一股非常浓的血腥气,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人却压根不管不顾,只抱着棺中人僵硬的身体,抵着他的额头说
“凌凌,下辈子少喝点孟婆汤好不好,少喝点,就能少忘记我一点……”
轰隆隆!
台上雷电震天响,凌久时突然泄出声,差点跌倒在地。
阮澜烛眼疾手快的赶紧揽住他,在人声鼎沸中低头问
“凌凌,你怎么了?”
凌久时呼吸有些艰难,慌张的看着眼前那张关切脸,听着他的声音。
他觉得那个挖开他的坟,说要陪他的人的脸慢慢清晰,居然和眼前阮澜烛的脸重合。
怎么回事?他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住了,突然做了个诡谲的白日梦不成?
台上孤坟已经合拢,奏乐和缓,一对早就捕捉好的蝴蝶被人从幕后放出来。
蝴蝶翩翩起舞,飞过坟茔,飞过戏台,在空中徘徊了几圈,才从开着的窗户消失在雨幕中。
台上戏终了,台下掌声雷动。
楼上窗台站着的人朝下看,正好看见凌久时和阮澜烛靠在一起,眼里只有彼此,姿态暧昧。
砰——
楼上人站在窗边,挥手扫落了桌上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楼下凌久时闭了闭眼睛,才从那种见鬼般的画面中挣脱,一面心悸一面对阮澜烛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阮澜烛松了紧张,立即接过伙计手里的伞打开罩着两个人,大步踏出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