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恨意弥襟
作者:何天气   她本是反贼最新章节     
    回京城的官道上,蔺止叙一行人自城门入城,径直沿着笔直的天禄大道朝着蔺府的宅邸方向去。
    龙溪正想问一句:“不直接回家吗?”
    蔺止叙住的地方并不是在蔺府啊?
    追风忙拦住了他,微微摇了头,示意主子自有安排,千万别瞎问。
    三人溜达着马不疾不徐朝着天禄大道的尽头走去,拐个弯就是整个京城勋贵最为云集的地方。
    蔺府就位于这里,占地近百亩。
    如今家中主事之人,正是当朝同平章事蔺庾,熙和八年的一甲探花郎,也是蔺止叙的父亲。
    两个红底金刻大字高悬门楣:蔺府。
    蔺止叙站定,追风和龙溪二人对视一眼,上前叩响朱漆大门。
    门房小厮在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时,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脚步绊着脚步,慌里慌张的跑去前院正厅:“主君!夫人!”
    “公…公子…回来了…”
    此刻的前院正厅,蔺府一大家子正在用晚饭,门房小厮进门坎的时候摔了个嘴啃泥,流了鼻血出来。
    众人提箸的手愣在半空,气氛陡然安静。
    坐在主位的男子正是一家之主,蔺庾,五十上下,颀面秀眉目,美须髯,细看之下,与蔺止叙长相颇为相似,只是前者更显老重威严。
    右下首坐着的是蔺府当家主母尉氏。
    尉氏带了些惊慌,磕巴起来:“什么公子?”
    府里的两位正牌公子哥在她对面坐着呢。
    蔺庾面色如常,将筷子放下,间隙众人见状,也都放下了筷。
    蔺止叙带着龙溪追风二人径直入府,去了西北角的蔺氏宗祠。
    蔺氏祖上是彭州人士,蔺庾金榜题名,一路从翰林院编修爬到如今的同平章事,彭州蔺氏一族脸上才沾了光,偌大的宗祠并无多少蔺氏祖宗,显得有些空旷。
    蔺止叙走到最角落处,那里放着一大一小两尊长生牌位,位置都靠了边,蒙了一层薄灰。
    正常尺寸的牌位上面刻着先妣字样,旁边小的却什么字都没有。
    蔺止叙从边上拿过一个巴掌大的香炉放在那两尊牌位跟前,取上一根祭香点燃,闭眼阖目,心中默念。
    再睁开时,蔺庾已经站到了他身侧。
    蔺止叙浑然未觉,他的脊背挺直开阔,手拂衣袖不沾尘埃,神态清明,将那根祭香稳稳插在香炉之中。
    蔺庾开口:“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语气淡漠的不像父子,倒像是陌生人。
    蔺止叙没有侧身看他,眼皮都没掀,氤氲燃香飘飘袅袅,像是他们二人之间隔了层雾。
    “今日四月初二,长姐的冥诞,父亲大人您忘了吗?”
    龙溪和追风对视一眼,难怪主子一路风尘仆仆星夜兼程往回来赶,越临近京城,人越是沉默。
    是了,那尊小小的,没有名讳的无字牌位正是蔺止叙一母同胞的长姐,算算日子,如果她还活着,今天已经二十有五了,想必已为人母。
    按照礼法,未出阁的姑娘死后不得立灵、不得入宗祠,但因着蔺止叙母家尊贵,属皇室宗亲,因此在宫里的默认许可下,蔺止叙的母亲和长姐被立了牌位放在蔺家家祠享受香火供奉。
    去年年初他回到阔别十年的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回蔺家拜祭自己的母亲和长姐,然而蔺府的人早已私下将二人的牌位撤下,蔺止叙默不作声的搬出了蔺府,没过几日,宫里来了旨意,蔺府上上下下又不得不将这已故的蔺府原配夫人和大姑娘的牌位重新供奉好。
    忆起彼年往昔,蔺庾有一瞬间的微愣,他轻轻哦了一声,淡漠至极。
    蔺止叙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朝龙溪伸出手,龙溪赶紧提了一壶柏叶酒和两个杯盏递过去。
    蔺止叙接过,朝着杯盏里斟满,往亡母灵前放了一杯,又斟了一杯往地上淋洒,动作行云流水,背脊端方。
    蔺庾声音发寒:“你这是做什么?”
    蔺止叙动作未停,平静自然:“母亲喜欢喝。”
    这句话将蔺庾憋梗住,他从鼻孔里重重叹气。
    末了,他主动开了口,语气松了松:“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坐下来吃个饭。”
    蔺止叙转身面对着他,揣手在衣袖,什么也不说,就盯着他看。
    蔺庾无奈,转身踱步朝着前院正厅走去,蔺止叙默默跟在身后。
    到了前院正厅,饭桌上的众人齐刷刷的站起来,菜色未动想来是要等主君入座才能提箸。
    尉氏最先反应过来,端起笑脸热络相迎:“闻儿,你回来了。”
    蔺止叙瞟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不自觉的跳动了下,心头一滞。
    本以为再见到这个女人,定然可以做到风平浪静的,然而凡夫俗子肉体凡胎,面对着狠辣摧残过自己的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蔺止叙也是个人,他不是圣人。
    蔺庾自顾自的坐在主位上,音调四平八稳:“好了,开饭。”
    目光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蔺止叙,并未主动招呼他如何落座。
    这席间,蔺庾居首座,尉氏坐在右下首,她旁边紧挨着蔺府五姑娘蔺姝容,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和她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面坐着蔺府的两位公子哥,蔺阆十七八岁,蔺闳小得多,只有十岁出头,此时看着蔺止叙皆是一脸冷漠和防备。
    尉氏堆着一脸假笑:“闻儿,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吧。”
    蔺止叙勾勾嘴角,起步迈入门槛,走到了尉氏身侧,将刚刚在宗祠给亡母斟了柏叶酒的杯盏放在尉氏面前。
    他声音平淡,似是在平铺直叙一件事:“母亲刚刚在宗祠没喝尽兴,这会儿继续。”
    尉氏一个激灵站起来退了两步,脸上褪去了刚刚的假笑殷勤,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刻薄怒意。
    给死人喝的杯盏就这么大喇喇的放在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摆明了要让尉氏腾地方挪位置!
    尉氏看向蔺庾,蔺庾默不作声,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在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着。
    尉氏脸色微僵,嘴角微微抽了抽,转瞬堆起了假笑,用眼神示意蔺姝容往边上挪一挪位置。
    小姑娘嘟囔着嘴,小声嘀嘀咕咕,不情不愿的抬了屁股。
    蔺止叙平静看着,此刻右下首的位置就这么放着一只孤零零的杯盏,静静地放在无人坐的位置。
    蔺止叙绕到桌对面,在蔺阆身侧站定,揣着手,神情漠然,不发一言。
    僵持了好一会儿,蔺止叙巍然不动,稳若泰山。
    尉氏无奈,给俩儿子使了眼色,蔺阆面有不甘,却也只能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蔺止叙浅笑一声,十分自然的坐了下来。
    尉氏见状,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蔺止叙这个煞星,算了还是不招惹了。
    可蔺止叙并不这么想,他突然开口道:“不是一家人一起吃饭吗?三姑娘怎么没来?”
    三姑娘蔺疏桐,是蔺府唯一的庶出子女,她的母亲本是蔺庾从小指腹为婚的小门小户的姑娘,蔺庾高中探花,成为皇家郡主的乘龙快婿,转眼就将从小竹马青梅的娃娃亲抛之身后,当年若不是被人参了一本始乱终弃,他也不会将蔺疏桐的母亲抬为良妾入府。
    那个老实巴交的女人爱了他一辈子,病得快死的时候都要握住他的诗集不撒手,负心每多读书人,蔺庾他这辈子辜负了太多人。
    厅里站着的仆从面面相觑,平日吃饭根本没有三姑娘的位置,也从不会叫她一起,眼下这情况,倒叫人为难。
    尉氏见蔺庾没发话阻拦,朝着仆从道:“去请三姑娘来。”
    不多时,一个清瘦窈窕的少女被带了进来,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丹绿襦裙,对比正头小姐蔺姝容,这位三姑娘可以称得上寒碜,十八九岁的姑娘敛着眉神态怯懦,全然没有高门大户人家姑娘的体面。
    蔺疏桐朝众人行礼:“见过父亲、母…母亲、二…哥哥?”
    她看到了蔺止叙,微微诧异。
    蔺止叙若是按照蔺家长幼顺序,确实行二,称呼他一声二哥哥倒也情理之中。
    蔺止叙和蔺疏桐关系并不亲近,瞟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蔺疏桐默默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头垂的极低。
    今日这顿饭吃得极不是滋味,席间众人除了蔺庾这个主君神态自若,其余人皆是食不知味,内心腹诽一片。
    蔺止叙一直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手始终没有从衣袖里取出来,就平静地盯着众人看,像是想把这席间众生相一一收入眼底。
    似乎是觉得今日这场面着实有趣,蔺止叙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众人停住,面色各异。
    蔺止叙幽幽开了口:“我瞧着今日诸位吃得不甚开心?是因为我突然回来了吗?”
    尉氏假笑着、蔺姝容瞪他、蔺阆和蔺闳面色嫌恶。
    蔺止叙似乎铁了心的要搅局,咯咯咯的笑了两声。
    “可我看你们这样,我就越是开心,这该如何是好?”
    疯了!
    席间众人想着,这人离家了十年,只怕是发了疯病了。
    “啪”得一声,蔺庾将筷子重重放在案几上,带着怒气道:“蔺闻!适可而止!”
    蔺止叙侧目,迎着蔺庾的目光望过去,带有挑衅的冷笑。
    “叫我止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这四个字重重咬音,气的蔺庾胡须一颤一颤。
    戏看够了,目的也达到了。
    蔺止叙起身,拂了拂衣袖,长长叹息一声:“罢,打搅诸位的好兴致了。”
    说罢转身离去,龙溪和追风赶忙跟上。
    众人瞧着这煞星走远,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堪堪放下,蔺姝容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他怎么好端端的跑回来了,明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还来添晦气...”
    蔺庾冷冷的瞟了一眼她,尉氏则是拍了拍幼女的手,示意她不要妄言。
    想当年,蔺止叙离家的时候她不过才四五岁,自然对这个大哥哥不熟识,年岁越长,了解到家里的一些私隐后,这位蔺家大公子包括原先的那位原配夫人,都是家中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官人,大公子...这是...”尉氏摸不准,准备探探蔺庾的口风。
    蔺庾正烦着,冷冷开了口:“吃饭。”
    京城西北角,临近烟波河,有一处民居,名曰暮晓居,蔺止叙就住在此处。
    暮色近黄昏,晓光拨天明。
    在这之间的,是无止境的永夜。
    蔺止叙沐浴过后,披了宽大的长衫,席地坐在院落门口,朝着火盆里一张一张的递煨纸钱,火苗窸窸窣窣的燃着,映照着他忽明忽暗的面庞,眼角那颗极淡极细的痣摇曳生光。
    “长姐,又是一年了,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好...”
    无人的时候,蔺止叙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
    “你和母亲在下头过得怎么样?”
    “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来入我的梦?”
    “是还在恨我吗?”
    有风吹过,烟子迷了他的眼,他虚了虚,也不知道被熏着还是怎么的,鼻头酸的厉害。
    他站起来,看着火盆里的纸钱慢慢化为灰烬,火舌湮灭,一切回归到寂静。
    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寒凉,胸口疼意来袭,他憋闷不住咳嗽起来,颤颤巍巍的从袖笼里摸出随身带着的青玉药瓶倒了一颗药含在嘴里。
    这辈子,这副身子,怕是都要和这药不死不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