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贺韬韬头一回来京都,一行人做寻常客商打扮,自北渠门排查进城。
排队入城的间隙,贺韬韬望着面前的巍峨皇城,头一回觉得自己从小生活的山寨匪帮上不得台面。
这里没有干燥的风沙,也没有广袤的沙场,记忆里的惊风十二堂从此变成梦中回不去的故乡。
朝前走吧。
她压了压斗笠,排查快轮到了她,待入了城,一行人找了客栈歇脚。
晚饭过后,有雨落下来,又湿又热,浑身黏腻腻的。
贺韬韬趴在窗前看着街面上打着油纸伞的如织人群,京都里的女子容颜俏丽,轻纱罗衾,是好看的。
狸娘推门进来:“沿街角落我用总堂记号留了信,就看那姓杨的人收不收得到了。话说回来,杨连九分堂出去许多年了,会念着总堂的情谊吗?”
贺韬韬拿了斗笠罩在头上:“念不念的,也不指望。”转身就往门外走。
狸娘问她:“做什么去?”
“楼下卖伞的一整天只卖了一把出去,心不在焉,只晓得盯着我们看,鬼祟得很。”
狸娘走过去瞧,正好就和楼下卖伞的摊贩目光撞了个满怀。
再一回头,贺韬韬人已经不在了。
卖伞的小摊跟前,贺韬韬挑挑拣拣看着手里的伞,漫不经心的问:“怎么卖?”
“油纸的贵些,五十文一把,油帔三十文。”
贺韬韬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视小贩:“还有更便宜的吗?”
“有,斗笠,十文一顶。”
贺韬韬挑眉,指了指小贩背后的一顶:“就要那个。”
小贩疑惑着:“姑娘你...不是戴了一顶吗?”
贺韬韬笑笑:“倾盖已碎,再难容身,所以要找新的。”
小贩愣了愣,身子往前倾了半分,悄声说:“姑娘可是姓贺?”
贺韬韬点头:“正是。”
小贩抱拳:“请随小的来。”
说罢,将所有雨具用黄油纸一盖,领着贺韬韬入了一条暗巷,走之前,贺韬韬朝身后客栈二楼望去,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行了几条道,小贩领着贺韬韬在一处暗巷的宅子门口停下,先是急切叩响了三声,又缓慢叩响了一声,门吱呀一声打开。
是个其貌不扬的汉子,见到小贩身后的贺韬韬,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
“九爷呢?我把贺姑娘带回来了。”
屋里坐着三个人,都是四十来岁,眼神精明。
贺韬韬径直走向其中一个身量矮小的汉子,朝他拱手行礼,笑起来:“九叔,好些年没见了!”
杨连九脸上挂着惊诧,赤裸裸的打量落在贺韬韬身上:“韬韬?”他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笑起来:“好些年头没见了,都长成大姑娘了!”
“让九叔瞧瞧。”说着竟是双手扶在了贺韬韬的胳膊上,若有似无的捏了两下。
贺韬韬收笑,捂住自己的胳膊,带了些夸张的“嘶”了一声,从而和杨连九拉开些距离。
“怎么了这是?”杨连九颇为担心。
贺韬韬扶着胳膊,说:“和朝廷狗贼起了冲突,打了一架,不碍事。”
杨连九咂咂嘴,面露惋惜:“你爹的事我都知道了,天遭横祸,着实可惜。”
贺韬韬垂眸,不提还好,一提心头滞闷的难受。
杨连九看在眼里,宽慰了两句:“前些日子你差人送的信我都看了,那眼下你是个什么打算?京都里举目无亲,你九叔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能帮得上的,自然尽力。”
贺韬韬也不瞒他,直截了当:“九叔,韬韬确实需要你的帮忙,现在堂里大部分的人都被陵王绑了,过几日押送回京,我想救人。”
说着她朝杨连九单膝跪了下来:“还请九叔拨我些人手,大恩大德,韬韬衔环结草来报。”
杨连九将她扶起来,面上有为难神色:“韬韬啊,眼下九叔是个什么境遇,你也看到了,这是我们在京都的一处落脚点,人手就这些,救人一事需得从长计议,要不你先随我回沧州,重整人手再施救也不迟。”
贺韬韬心中冷笑,面上则一片感激之情:“九叔,爹爹和师父都走了,这世上我就只有你这一个长辈了,我听九叔的安排,只是眼下,爹爹和师父故去不过月余,我在城南郊的义庄设了长生牌,待过了百日孝祭再去也不迟。”
杨连九眯了眯眼,但瞧见贺韬韬双眸含泪,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心生怜惜,点点头:“应该的,改日你领我去,我也给我这两位哥哥上一炷清香。”
既然已经踩过点了,贺韬韬朝着杨连九告辞,待出了门,转身朝门口啐了一口:“老匹夫!”
杨连九在人走后,翘着腿端起茶盏慢慢抿着,一旁的汉子小心问话:“爷,咱们真要帮这丫头救人啊?”
杨连九冷笑一声:“帮个屁!”
“分堂都分了七八年了,谁还念着过去那点情谊?”
他歪着脑袋想着事情,啧了一声,语气松了松:“好歹一起拜过把子的,江湖人讲义气,这丫头鬼精的很,既然求到我门上,能抬把手就给她指条路,权当圆了当年同富贵赴生死的誓言。”
城南郊确实有个义庄,是贺韬韬进了京都走街串巷逛到的。
京都很大,日后救人要熟悉路线,眼下陵王人马还未回京,她只得一遍一遍的在京都闲逛,摸索出整个京都的正道暗巷。
烟波河自西北向东南绕城而过,皇城居正中,九里见方,每边三门,九条东西南北大道贯穿全城,西南边窄巷市坊纵横,这便是整个京都大致布局。
从杨连九那里出来,她没有回客栈,径直去了城南,靠近城门口的一处破窑,紧挨着的就是个义庄。
这话她没有骗杨连九,她确实把贺岩和穆铁的灵位带上了,就放在这里。
现在的惊风十二堂所有人都是被朝廷通缉的反贼余孽,贺岩和穆铁的灵位没办法放在寺庙和道观享受香火供奉,只有这处荒芜败破的义庄收留了贺韬韬的哀思。
破铜盆里的黄纸卷起火舌,烧起来,什么都是一场空。
守义庄的老头是个瞎子,闻着烧纸钱的味道过来,一根破拐差点掀了这火盆。
“一边儿烧去,鬼节早过了!”
贺韬韬抹了一把脸,也不恼,反正也烧完了。
“是啊,鬼节都过了。”她突然嘁了一声,语调不屑:“哪里来的鬼?真有鬼,出来找那些害死他们的人报仇啊!”
“出来看我一眼也行啊...”
说着,鼻腔一酸,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蒙着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