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烟波河画舫如织,繁星倒影。
比之烟波河的热闹,临近此处的暮晓居万籁俱寂,只一盏油灯透着昏黄的光。
蔺止叙端坐于案前,正将明日需要引导教谕太子的事宜准备妥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不经意看到了自己左手掌心的伤疤,已经愈合,就是歪歪扭扭的两道疤,丑陋了些。
仲秋的夜风有些凉,吹得烛火晃了晃。
蔺止叙按了按有些发困的眉心,打算起身洗漱,忽然神情一冷,瞥向面前半开的窗扉。
“滚出来!”
外面寂若无人,僵持片刻,一枝凌霄花破空而来,蔺止叙随手抄起桌上的书本三两下将花打落在地。
一抹墨绿人影飞身入窗,双腿交叠坐于书案之上,刀尖直指蔺止叙的胸口。
“又见面了。”
“小蔺大人。”
贺韬韬开口,声音清冽,眸光带冷。
蔺止叙扯了扯嘴角,往后仰靠了几分,瞥见地上被打落的花,说:“你摘了我的花。”
贺韬韬瞟了一眼地上花叶分离的花,说:“瞧着好看,手有些痒。”
蔺止叙冷哼:“强盗行径。”
贺韬韬挑眉笑笑:“匪贼强盗本是一家,你第一天认识我么?”
蔺止叙垂眸瞟了一眼抵在自己胸口白森森的刀尖,伸出两根手指将刀尖拨开了些,迎上贺韬韬的目光:“怎么,来同我道谢?这是什么道谢礼?”
贺韬韬知道他说的是陵王府那件事,将刀收了回来。
“蔺闻...”贺韬韬突然开了口,喊出了这个名字,屋里瞬间寂了寂,蔺止叙稍愣。
“表字止叙,当朝同平章事是你爹,母亲是皇室襄平郡主,皇帝老儿是你堂舅,镇守河东兵马道统率北府军的豫王是你亲舅父。”
她啧了一声:“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是个实打实的皇室宗亲。”
贺韬韬双手环抱着胸,拿眼睛斜眺着他。
蔺止叙突然笑了笑,说:“贺姑娘将我身家姓名打听的这般清楚想做什么?”
贺韬韬猛然凑近了些,言语冷嗖嗖:“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蔺止叙不甘示弱:“你我之间什么仇什么怨?”
“自然是灭门之仇,夺命之怨。”
蔺止叙哂笑:“与我何干?灭你满门的是乌丸人,擒你部众的是陵王,我早已通风报信给你,你怨不到我身上来。”
贺韬韬恼极,拧眉哑声朝他吼:“可陵王是你堂舅,乌丸人也是你们惹来的,你敢说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蔺止叙苦笑摇头,和这女人没聊头。
然后他说了一句戳贺韬韬心窝子的话:“可陵王的生辰纲是你亲自劫的。”
贺韬韬愣住,脸上瞬间垮了颜色,白如纸张。
她当然清楚的明白,这所有悲剧的起因就是因为她劫了陵王的生辰纲。
惊风十二堂自出事之后,她于无数个夜里暗自懊恼悔恨,悔恨自己的莽撞和自大,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蔺止叙冷眼瞧着,他在贺韬韬的眼里看到了自责和悔恨,心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自己经历过,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好好活着吧,用余生去赎罪,去忏悔。”蔺止叙长叹出声,好像也是在跟自己说。
贺韬韬抬起头,朝蔺止叙逼近一步,掷地有声:“我不。”
“我要活,也要报仇。”
昏黄烛光在墙上投下二人黑色的剪影,两双眼睛离得极近。
蔺止叙认真端详着贺韬韬的眼睛,她说,她要活,也要报仇。
那眼睛里的光微微跳动着,不带半分犹豫和商量,压抑的恨和自责纠缠不休,在这一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被仇恨和执念困在暗夜里的那个自己。
贺韬韬的眼里分明有着和他一样的痛苦,但她更直接:“蔺止叙,我要你帮我救人。我知道你目的不简单,虽然我暂时还没弄明白你同陵王有什么仇怨,但是我猜,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对吧。”
少女离得极近,近得可以看见她脸颊一侧有条淡淡的线痕。
蔺止叙想起来,那是在雍州城的太平楼,他伤了她一箭,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贺韬韬在等着他表态。
她在今夜之前,跟踪过蔺止叙几次,摸到了他的住处,弄清楚了他的身份,以及他同蔺府、皇室理不清扯还乱的一些纠葛。
她要报仇,要把刀尖扎向敌人的心脏,只靠自己一个人是万万不能实现的,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和陵王、和朝廷有关系的人,蔺止叙是最合适的人选。
雍州城,他帮忙隐藏了自己的行踪,陵王府又借故引导自己找到了地牢所在,这个人神秘鬼祟,做事不按常规,但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贺韬韬想要铤而走险一把,觉得或许他可以帮她。
短暂的平静过后,蔺止叙垂眸,掩饰起微扯的嘴角:鱼儿咬勾了。
“互惠才能互利,你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蔺止叙问得直白。
少女聪慧,这似乎问中了她的老本行,她的眼睛亮了亮。
“我能帮你杀了你爹和后娘。”
蔺止叙的眼皮跳了跳:“你酒喝多了吧,说什么胡话。”
贺韬韬嗤笑出声:“别装了,你和蔺家那些事,花点银子就能打听出来,你爹娶了贵为郡主的你娘,却又宠妾灭妻毁了你娘,你上头还有个长姐吧,她俩死在了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里,你离京了十年,养在北方外祖家,你要是不恨你爹,你出去躲什么呢?”
句句直戳蔺止叙的肺腑心窝,他手背青筋暴露,捏的紧紧,面容冷得可怕,只听他说:“外面就是这么传的?”
贺韬韬并不怕他这副模样,点点头:“比这还难听的都有,你要听吗?”
蔺止叙闭眼,呼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
“好,合作。”
蔺止叙恢复了平静,说话温和:“我可以帮你救人,但你得听我安排,不能擅作主张。”
贺韬韬笑了笑,从桌上下去:“别诓我就是,我这人记仇。”
蔺止叙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凌霄花捡起来放在桌上:“也不准再摘我的花。”
贺韬韬往窗外瞥了一眼,满院子的花草树木,攀着墙檐而长的凌霄花垂吊了一大片,她在西北没见过这种花,没多想就摘了一枝。
“好,我尽量。”
屋里短暂的安静,贺韬韬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花?”
“凌霄花。”
贺韬韬哦了一声,将桌上的刀收入鞘中,也不打算说告辞的话,毕竟…他们还不熟。
正准备跳窗翻墙,忽听后边的人清冷开口:“走门出去。”
要你教?
贺韬韬回头瞪了他一眼,脚尖蹬了一脚廊柱,翻身上墙,小心落在花叶根茎的缝隙之间,好险好险。
略带心虚的侧头瞅了一眼屋内,有个白晃晃的身影像根木雕泥塑,不再做停留,一跟头翻身下了墙,消失在小巷尽头。
夜跟着脚步远去安静下来。